望著前方的靈骨塔,我大步邁向前,還沒走到那戶人家時惹來一陣狗吠聲。
「汪汪──汪!」
養在家門口沒上鍊條的雪納瑞跟柯卡興奮地朝我奔來,熱烈地歡迎我這個客人,不過好像有點熱情過頭了,兩隻公狗直蹭著我的小腿。
「哥──八卦跟易經在叫啦,有客人來了啦!」
「厚,一定是三叔公在外面玩狗啦。」
「三叔公明明就在你旁邊!」
「……好啦,我出去看看……」
兄妹倆的吵鬧聲由遠到近,我抱起兩隻狗等待主人開門。
「嘿──申酉,我可不是鬼喔。」我微笑問候前方好久不見的小學同學。
「世淳!」
申酉見到我笑開懷,快步向前道,「你還穿著黑西裝……今天還要工作嗎?我不記得今天我們家有……」
「噢,是早上隔壁鎮的人家,剛大殮結束。」我放下狗兒們,理了理自己西裝上的狗毛。
「禮儀師還真是辛苦啊──」他苦笑道。
「你現在的新工作也不輕鬆吧?好好的家傳企業不經營,跑去當什麼賣房子的……」
這邊的靈骨塔是他們家經營的事業,生意不差,也不到繁忙的地步,管理靈骨塔是個可以輕輕鬆鬆賺錢的工作,但是我這個小學同學就是死都不肯繼承。在家幫忙了幾個月明明就得心應手,跟禮儀社這邊也配合得宜,可是後來他卻背離家鄉,跑到北部去當房屋銷售員。
申酉嘟嚷著道,「我有一定要去北部的理由嘛。」
「什麼理由?北部比較熱鬧?」
「就……」他的目光飄移,臉頰也越來越紅,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就什麼?」
申酉的臉突然漲著大紅,著急地道,「啊啊──你不是要來找爸談生意的嗎?」
跟同學聊天差點就忘了我這次來的目的,「不,我是來找何阿姨的。」
「找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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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坐吧,我媽去買菜,應該快回來了,喝茶嗎?」申酉坐在泡茶桌旁,我輕點頭,他則拿出高級的高山茶,倒入壺中。
「哇──是淳哥耶!」
拿著鮮奶從廚房走出的他家小妹看到我驚呼,我微笑向她打招呼,雖然看到他的其它姐姐我會更高興。
「淳哥你好久沒來了,還是一樣帥──!」小妹放下鮮奶又叫又跳地跑到我身邊。
「喂──為什麼妳每次都胳臂往外彎啊?老是說別人家的哥哥帥?」申酉似乎有點吃味,板著臉對自家小妹道。
「因為淳哥真的又高又帥嘛--搞不好比威秋哥還帥喔──」
「他哪跟他比啊,當然是我……」
「威秋是……?」聽到一個不熟識的名字,我疑惑地問道。
「啊,沒事沒事啦──」申酉似乎很不想讓我知道他是誰,轉身拿起開水準備泡茶。
「應該沒有別的禮儀師像淳哥一樣挑染金髮穿黑西裝還這麼帥氣的了!」
小妹誇讚著我的新髮型,讓我十分得意地梳了梳頭髮。
「噢──對,我一直想問你,你染這樣你爸還是客人都沒意見嗎?」申酉完全不理會小妹,轉頭問我。
申酉所言甚是,禮儀社這行業必需莊嚴慎重,所以從我爸那代就規定男的必需穿黑西裝,女的必需穿黑套裝,才能讓家屬感到專業、肅穆之感,而我染成這樣難免會給人不好的印象。
但是,我認為,態度與認真才是最重要的,而我也已經證明了這點。
「有在做事的話他們當然沒意見啊。」我拿起茶輕啜一口。
「這樣啊……」
「唔……淳哥?」坐在我身邊的小妹突然皺眉掐鼻,「你身上……有不好的味道。」
「耶?我怎麼沒聞到?」申酉大聲道。
「哥你當然聞不到啊──是那個啦──」
「小妹果然也有家傳的血統,是啊……我今天就是為那個而來的……」我垂著肩,「為了那個我已經煩惱了好幾天了,不得已才來想請阿姨看看。」
做這個行業我雖力求問心無愧,但是有時候還是會犯下無心之過,得罪往生者而不自覺。
「雖然我不太懂這個,不過……可以說明一下原由嗎?」
見申酉這麼關心的樣子,我便開始說明這件事。
「我在想……應該是五天前接了那戶婁家的案子之後才變這樣的,本來只是輕微地頭暈,後來是不由自我地想吐,晚上好像有夢到什麼,可是白天醒了又回想不起來……」
「哇──好嚴重喔,淳哥你沒事吧?」仍掐著鼻的小妹大叫道。
「沒事,只不過餓了好幾天。」我苦笑著說,「可是,剛剛見到申酉後,頭就漸漸地不那麼暈了呢!」不誇張,這是真的。
我這同學的體質很神奇,幾乎全家人都看得到「那個」,就只有他是絕緣體,徹底地絕緣。
「哇,哥,你第一次有用耶!」
申酉半瞇著眼,「真是謝謝妳的誇獎噢。」
正當我們三人笑成一團時,從門口傳來一道如仙諭般的聲音。
「房子要兩層的。」
「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啊!什麼房子要兩層?」申酉好像也被自己媽媽嚇到似地道。
「……房子要兩層,啊!我懂了,難怪啊難怪……謝謝阿姨!」何仙姑的名號果然不是傳假的!
「啊?到底是什麼?」
仍在狀況外的申酉搖頭晃腦地看著相視而笑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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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們告訴我往生者希望有一幢大房子,所以向我們訂了一個一樓的紙屋,沒想到往生者指的是「二層樓的房子」,這樣才夠他住,而我最近身體上的一些異狀應該就是他在向我抗議「這間房子訂錯了」……
其實想想這還真是無妄之災,應該向子孫抗議才是啊……怎麼會是向我這個完全無關的禮儀社抗議呢?
「……就是這樣,所以我主動把你們訂的紙屋改成兩層的。」
為了工作,我仍親切地向對方說明原由還送上新的二樓大房子。
幸好對方也是明理事理之人,趕緊跑到後頭包了包紅包給我賠罪。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們沒弄清楚爸的意思……」
婁先生是個長得沒有什麼特色的中年男子,稀疏的髮線與扁塌的鼻子,過目即忘的類型,印象中他好像在輪胎公司上班,只是個小主管,不過給父親辦的葬禮倒是挺風光的,給了我們四十萬全權包辦。
我裝成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收下這個紅包,收下的同時還摸一摸厚度,似乎不薄,也算是療慰我這幾天受的苦難吧。
由於時間也晚了,我也差不多要接婁先生守靈的班,所以便直接留下來吃晚飯。
這年頭禮儀社什麼事都要包辦,像是家中親屬少或是比較忙的,我們就要排班幫他們守靈,一個人躺在棺材外的涼椅上睡覺的事公司的同仁們也早就習慣了。
往生者似乎只有婁先生這個兒子,其它親戚也不願留下守靈,所以就由我們跟婁先生、婁太太輪班,婁太太顧早班,下午要接送小孩,婁先生則在下班後接晚班,我跟另一個同仁輪大夜班。
晚飯後我與婁先生坐廳前折蓮花,桌上一堆蓮花,他折的跟我折的一看就明瞭。
長得奇形怪狀的都是婁先生折的,一朵朵像專業工廠生產的蓮花則是出自我的手中。
「好奇怪,我明明折很多朵了,還是不能折得像你一樣好……」婁先生抓了抓頭髮滿臉疑惑。
「我是做這行的嘛。」
雖然嘴巴這麼說,其實我也很懷疑,一般來說到第三、第四天往生者家中的人應該都要很會折蓮花了才是,沒想到這個人手拙到這種程度。
「可以再教我一次嗎?」婁先生問道。
「喔,當然可以呀。」
爾後,我又示範兩三次,但仍改正不了對方的手拙。
「蓮心這邊要往內折一些,修整一下。」
「還真是難呢……」婁先生皺眉。
「我教你折別的好了。」我放棄教他折蓮花了,便把目標轉移。
「還有別的可以折啊!?」
「有囉,可以折衣服、折鞋子、折褲子……先把紙對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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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殮那天前,如果是輪到我值班,而婁先生還在的話,我都會教他折紙,他像個小孩一樣對折紙很感興趣,卻還是因為手拙折不好,最後一朵蓮花仍折得像芭樂又像鳳梨。
結束了婁家的喪事後,社裡沒有別的案子,所以之後我都在家中補眠,才睡到第二天就被刺耳的手機鈴聲叫醒。
『有怪獸──有怪獸──在追我──』
我伸手四處亂抓,在它唱第二段副歌前,總算找到這隻大怪獸。
「喂……」
『世淳!還在睡啊──!有案子!』
老爸猶如哥吉拉叫聲的大吼把我叫醒,我這才心有不甘地離開床鋪。
作這行的還有個壞處,營業時間永遠是二十四小時,隨時都會有人駕鶴西歸。
這次的案子是早辦好生前契約的,也就是說在覺得自己快不行的時候就委託我們把後事及價碼都談好了,其實我比較喜歡這樣,自己的事就該自己決定。
以前還看過家屬在往生者屍骨未寒時大吵著要辦佛教葬禮或是道教葬禮的情況,這時候就會很感概地想問問往生者,你到底要哪一種?
待我拉好黑領帶趕到醫院時已經過了一小時,我在醫院門口聯絡好運送的車輛後才走到病房。
蓋著白布的往生者旁仍有親屬握著他的手不放,不願讓他輕易地離開人世似的。
每每見到這種情況我都會退到病房外等待,但是當我轉身要離開時卻被他叫住了。
「閻先生?」
「婁、婁先生?!」
不、不會吧?這個不是前陣子父親剛過往的婁先生嗎?這次又是……!?
「閻先生……您是來……?」
「江先生生前委託我們辦理後續喪事事宜……」
「他……」婁先生突然變得很激動,「他該不會連款項都付清了吧?」
「是的。」
他轉頭看向蓋著白布的往生者,難過地緊握著對方的手。
「……你、你連最後都不想麻煩我……」
雙肩抖動,發出嗚咽的聲音,我怕自己的情緒被影響,默默地關上門退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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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婁先生父親的排場相去甚遠,這是個不到十萬的小案子。
他的靈堂與其它人擠在公立殯儀館的長廊上,分配到最角落的小空間,遺體也暫放在猶如宿舍般擁擠的冰櫃中。
江先生似乎除了婁先生以外沒有其他親朋好友,往生到現在也過快一天了,也不見有其它人來上香,婁先生則坐在靈堂前像雕像般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江先生的遺照,時而默唸著什麼。
若非必要,我們是不會亂說話或亂問事情的,但是這個案子卻讓我很想知道他們兩個人的關係,一定不是親人……也一定不是朋友。
傍晚,我逕自叫了兩個素食便當,請婁先生一同用餐,他只吃了一口,便緩緩地開口訴說。
「他連最後都不想麻煩我……連過世的日子都選擇在我父親喪事結束後,也許只是巧合,但我寧願相信這是他的溫柔。」
「有些事情,真的很玄的。」聽說江先生到最後已經意識不清,陷入彌留狀態
,但我們做這行的不得不信那個。
婁先生看著我微頷首,「認識他到現在也快二十年了,比認識我老婆還久……可是這麼多年來我沒一天對得起他的,沒錯……我們是愛人同志……到了他死後我才敢承認……」
他的情緒很不穩定,整晚都哭著說希望能再跟他說話,能向他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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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們是沒有這種附加服務的,若不是看在對方實在很悲哀又很可憐的份上,我也不會花半個月的薪水買名牌包包請申酉的四姐過來。
「你說可以讓我再跟他講話是真的嗎?!」婁先生激動地抓著我的手道。
「婁先生,你冷靜點,我是說『有可能』,這種事沒有『一定』的。」其實我也不太了解,四姐說他不太喜歡讓莫名其妙的傢伙附在身上,有時候還得看緣份才行。
「只要有機會的話──!我什麼都肯做!」
婁先生真的快走火入魔了,我趕緊介紹四姐給他認識,「這是竺小姐。」
「竺小姐您好!麻煩您了!」婁先生彷彿是看到佛祖一樣,感動地握住四姐的手,希望她能讓他重生。
「我盡力而為。」四姐微笑道。
四姐先上了柱香,然後四處走走看看,最後走到我們面前搖了搖頭。
「婁先生,真不知該說是遺憾還是欣慰,他……不在這邊了。」
「不在這邊是……?!」
她的食指比向天上,「到沒有痛苦的世界去了。」
我與婁先生都驚訝地看著她,因為今天還不到頭七,詳問後才知道,原來功德達標準的人在往生後馬上就會上去了,不再留戀。
爾後,我先送四姐回家,但是她一坐上車,整個表情都變了,揪眉咬唇。
「世淳,你根本沒把狀況講清楚!」她以近乎尖叫的聲音道。
「什、什麼?」
四姐看著慌亂的我,擺擺手,「哎,算了,你的狀況跟申酉差不多,諒你不知者無罪。」
「四姐……那江先生到底是?」
「對方叫我說謊了。」
「所以他還在人世?!」
「嗯……而且很慘,他是自殺死的。」
「自殺!?可是死亡證明書上明明……」
「慢性自殺的方法多的是呢,真該讓你們看看他……太慘了,自殺的人必須在這裡不斷輪迴自己犯下的過錯。」四姐看著前方,微瞇著眼道。
「所以……妳沒辦法讓他附身?」
「不,可以附身,是他不想……他請我對他說『他去極樂世界了,過得很好,不用擔心。』連變成鬼了還這麼傻……太痴了……」四姐猛搖著頭。
我想起婁先生說的那句話……
「他連最後都不想麻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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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問四姐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幫他,但是她說,「自殺沒法可救,而且,我媽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了……」
連何仙姑都這樣說了,我也只好放棄。
把四姐送回家後,我又回到公立殯儀館,那一排小靈堂前都點著香火,其它守靈的人都或坐或臥地睡著了,只有最角落的他仍坐在桌前折蓮花。
我走向前一看,大為震驚。
與婁先生之前折的蓮花都不同,這次折得比我還漂亮、公整,而且不只有蓮花,連我之前教他做的各種東西他都還記得,衣服、褲子、帽子、手錶、錢包、手機各式各樣的器物排得整整齊齊的。
「婁先生,你這次折得好漂亮呢!」
他苦笑地看向我,又繼續低頭折紙,「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折紙也要看有沒有放心意在裡面……之前父親的喪事我根本無心,但是受他臨終之託,身為長子,又不得不辦得風光……說來實在諷刺,我這生最恨的人與我這生最愛的人,喪禮規模竟是如此天壤之別……」
我無言地看著他,心想著,他們連往生後去的地方也不一樣……
「……我真不該聽他的話結婚的,你看,一張紙折成一半一定會有折線、裂痕。」
他把一張紙對折再攤開,就如同他的心裂了一半,不管給哪一邊都不是完滿的,無論再怎麼用手撫平,它仍是裂的。
那夜,我們折了一百朵蓮花,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他,但是,遍地都是蓮花,看起來很美麗。
「對了,我想要向你訂一幢紙房子,還有車子……生前沒辦法買給他的只能現在補給他啊……」
「好的,我會請師傅做精緻一點。」
我轉身要離去時耳邊突然撫過一陣涼風,雖然我跟申酉一樣看不到,但是我卻比他敏感多了。
──不用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