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冷氣又愛又恨。
想要不依靠冷氣渡過夏天,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但若貪戀著它的涼爽舒適,則無法適應室外的現實溫度,終究會讓身體吃上苦頭。
眼前這個男人對我來說,就像冷氣。
我跟他在夏天相職,也在只在夏天頻繁見面。
因為他老婆是老師,放暑假會帶小孩出國玩,不用怕她查勤。
我明知道他不可能給我什麼承諾,兩人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卻還是持續與他聯絡。
我們兩人見面會做的事,不是談工作就是開房間上床。
不可否認,他的技巧好又持久,短暫的性愛時光就像夏天吹冷氣一樣,讓人上癮無法自拔。
今天做完愛後,我躺在床上半夢半醒地享受餘韻,過沒多久卻忽然被冷醒。
裹著棉被坐起身抬頭看向冷氣儀表板,十八度。
「有那麼熱嗎?」我皺眉抱怨。
正在看電視的他,像是沒聽見似地,文風不動。
雖然早知道他不是個多體貼的人,但我還是想試探看看。
「我有點冷耶。」
冷氣搖控就在他手邊,但他連看也不看一眼,全神貫注看著政務官帶助理上賓館的新聞,有這麼好看嗎?明明自己也在做一樣的事。
我悻悻然地拖著棉被走下床,想拿遙控把室溫調低一點。
突然一道刺耳的門鈴聲響起,我的手停在半空中,呆愣地與他互望。
他常投宿這間商務旅館,價格剛好在公司報帳的上限,清潔乾淨隔音好,旅館人員不會多問客人的私事,我來這麼多次也沒遇過什麼客房服務。
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過,人類的知覺雖然不比野生動物,但在面對危險時,直覺仍非常敏銳。
他緩緩站起身,我看到他後頸上冒出冷汗,在室溫十八度的房間裡。
「應該是我同事要拿東西給我,我去看一下。」
他回頭故作鎮靜地對我交代一聲後,便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從貓眼探望。
他慢慢地回頭。
從我這個角度看來,這就像是恐怖片的經典橋段,男主角看到可怕的生物,瞬間不知該作出什麼反應,只能一臉痴呆地複誦牠的名字。
「是……我老婆。」
■ ■ ■
好熱,怎麼會這麼熱。
腳邊的分離式冷氣機散發熱氣,低沉的機器運轉聲令人煩燥,而且還不只一台。
今天旅館生意很好,幾乎所有房間都緊閉門窗大開冷氣。
我蹲在狹小的陽台裡,聽著近百台冷氣合奏,時而伴隨著屋內夫妻溫存的聲音。
「馬的……」
剛剛我急忙要穿上衣褲,但只穿了短袖內衣就被他催促著推向陽台。
「拜託,你先在這裡躲一下!」
他把剩下的衣物丟給我後,就趕緊關上落地窗鎖緊,拉上窗簾。
緊接著,我聽見他老婆開門,給他一個驚喜與擁抱。
什麼結婚記念日的驚喜啊,提前兩天回國,還特地跑到老公的出差處,感情很好嘛。
他說每天都跟老婆吵架,果然是騙人的……不,夫妻本來就常吵架,但床頭吵床尾和……
唔,不會吧,真的要做啊?你才剛跟我上了兩回合,現在還硬得起來嗎?
突然拔高的女聲告訴了我答案。
冷氣房裡跟外面根本是兩個世界,就像異性戀合法配偶跟同性戀第三者一樣。
我用手摀住耳朵,覺得自己好悲慘,同時,卻也發現了內心其實仍對那個男人抱有一絲期待,因為沒有期待的話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雖然這期待也在此時被踐踏、摧毀,然後消失殆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累得靠在嗡嗡作響的冷氣上,耳邊的聲音漸漸消失,但天氣一樣炎熱,我的內衣幾乎溼透,布料黏在皮膚上的感覺非常噁心。
當我正想要動手脫下上衣時,忽然眼前一黑。
我就掉進一個沒有他的世界裡了。
■ ■ ■
當我再度恢復知覺時,我又回到那間旅館的床上。
我認得這床單,因為布料特別滑。
張開眼睛確認,果然,室內裝潢都一模一樣,我記得旅館的天花板略低,並漆成藕色。
然而,站在眼前的男人卻不是他。
「你先喝杯水吧。」
聽對方說話的語氣,像是他認識我似地。
我還沒有任何反應,他就倒了杯水過來,我順勢接過水杯,但心裡卻不停想著這個人是誰?
他身材瘦高,穿著寬鬆的T恤跟短褲,臉有點長,但整體仍算斯文好看。
如果我身邊有這樣的男人的話,我應該會記得他的長相才對……不,他的事情先放一邊,話說我是怎麼來到這房間的?我明明躲在陽台上,熱得快暈過去……
一想到這裡,我才發現這間房間裡沒開冷氣,只半開落地窗通風,難怪我覺得還是有點悶熱。
「你看起來氣色很不好,可能有點中暑,可以借隻手給我嗎?」
我想我可能真的中暑了,沒先問他是誰以及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就聽話地伸出右手借他。
他走過來坐在床邊,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然後像在把脈似地將手指輕放在我的手腕處……嗯,他的確是在把脈。
「脈象很虛,你真的中暑了。」
「難怪,我的頭好重好痛……」
他點了點頭,「嗯,你剛剛還暈倒了。」
「對了!剛剛——」
「我先幫你刮個痧吧?」
咦?刮痧?是那個刮痧嗎?
在我還沒搞清楚狀況時,他不知從哪拿出一只白色的瓷湯匙,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對我說。
「把上衣脫掉吧。」
■ ■ ■
瓷湯匙在我的肩頸上畫出一條條紅色的紋路,上面長滿或紅或紫的小花。
剛剛刮痧的時候雖然會覺得痛,但卻是舒爽的痛,直到照了鏡子才知道後面這麼誇張。
「哇……」
「我輕輕刮而已喔,不過出痧是好事。」
「為什麼?」
雖然有聽說刮痧時出痧對身體比較好,但我一直不懂這道理何在。
「中醫的觀點是說,痧是一種人體排泄產物、瘴氣,出痧就像是『給邪以出路』,可以改善氣血平衡……」
我邊聽著他的解釋,邊望著鏡中自己的痧。
可能痧就像每個人背負的業障一樣,沉埋在底層,只要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可是一旦受到刺激,就會全部浮現,提醒自己過往犯了多少錯誤。
「再喝杯水吧?刮完痧要補充水份」
不知何時,他又倒了杯水給我,我這才回過神想起最重要的事。
「謝謝,對了,我……應該是在陽台上暈倒的吧?」
「嗯,是啊,我走出陽台的時候看到你倒在那邊,就趕快把你揹進來。」
「呃,真的不好意思,雖然這樣問有點奇怪,不過……請問你是哪位?」
他聞言瞬間睜大眼,緊張地說,「不、不會吧,剛剛撞到頭了嗎?我是威研的工程師啊,我叫衛伯銜,江課長你不記得了嗎?」
我記得威研,那是做我們公司內部管理系統的廠商,還記得最近要更新系統……但,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誰,我是真的想不起來。
「那你還記得鍾經理嗎?」
「呃,記得……」
「他住隔壁房,剛剛他的老婆好像來找他……」
「唔,等等,隔壁房?!所以這裡是隔壁?」
「是啊,不然我怎麼把你從隔壁陽台揹過來呢?」
我眼前一亮,「啊!你就是那個跟在他後面的工程師。」
「所以我剛剛就說了……」
「你的眼鏡跑哪去了?!」
「我近視不深,下班都不戴眼鏡的……」他說著說者,還是把粗框眼鏡拿出來戴上。
「這樣我就認得了……」
弄清楚事情原委後,我突然覺得有點尷尬,再三謝過他後,穿好衣服就要離開,他連手機跟錢包都幫我從隔壁陽台拿進來了。
「真的謝謝你……」
我忘了這是第幾次道謝,我的頭低得不能再低,不過是為了遮掩尷尬,而非表達感謝之意。
也許是聽了太多次,衛先生連客套話都省略不說,默默的送我到門口。
臨走前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再最後一次感謝,不過,在我作出嘴型前,對方就先聲奪人。
「江課長,你跟鍾經理這樣不太好吧?」
「我很感謝你今天做的一切,但是,我的私事不需要外人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