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 16

「跟我來,帶你去一個地方。」

新垣沒等和田回應,就逕自轉身向前走,和田也不問他要去哪,默默地跟在那寬大的背影身後。
他們沿著鴨川往北走,接近破曉的氣溫冷冽,但新垣站在前方幫他擋了幾道寒風。
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和田的腦中卻運轉起回憶的跑馬燈,從現在往過去回播,他在人類社會生活的足跡歷歷在目。
幾年前和田還在東京求學、上班時,雖然課業或工作都表現優秀,人際關係也八面玲瓏,卻始終像個局外人,連同班四年的朋友都說,「和田跟我們好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那是當然的啊,和田在心裡暗道,因為我不是人。
跑馬燈播放到高中時期,在球場上的新垣像鑽石一樣閃閃發亮,那顆醜醜的簽名球,還有那扇到最後都沒打開的房門。
相較之下童年時愉快多了,就點偷偷對新垣惡作劇,之後再裝成朋友安慰他的事都變成美好的回憶,雖然當事人可能不這麼認為。
畫面來到那個血腥的場景,四周都是家人的屍體,牠失去意識前,只看到新垣滿身是血,把牠抱了起來。
牠以為自己也會死掉,但並沒有。
再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皎潔的月亮,比平常從小木屋裡看出去的月亮還要圓、還要大,幾乎伸出手就可以觸碰。
他看著自己往前伸的右手,有五根手指,跟人類一樣。
半晌,他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緩緩地、第一次用雙腿站起身,轉了一圈,發現自己的四周都是樹木。
就跟現在眼前的場景一樣,回憶與現在重疊了。
和田看著眼前的茂密林蔭,喃喃道:「下鴨神社的糺森林……」
「我小時候常鑽的小洞進去,不過長大就只能翻牆過去了。」新垣輕鬆地爬上牆,伸手對和田說,「來吧。」
非開放時間的糺森林,寂靜無聲,其實就算是開放時間,這裡也給人一種靜謐、與世無爭的感覺,讓人很難想像這原始森林位於是京都市內。
新垣熟門熟路地在森林裡穿梭,像是常常在這裡出沒似地。
和田倒很少來這附近,但他的養父母每年必會來下鴨神社參拜。
因為,那天晚上他赤裸著身體從森林走到大路上,與他的養父母相遇。
養父母直覺得他是下鴨神社的賀茂大神送給他們的孩子,對此銘感五內。
新垣在一處空地停了下來,蹲在地上把落葉跟土石撥去,沒過多久,他小聲地說找到了。
刻意鑲在土裡的石頭排成一個兔子形狀的圖案,新垣半跪在地上,雙手合十。
和田簡直不敢相信,還沒開口說話,斗大的眼淚就簌簌地掉了下來。
「這是兔子們的墓……」
新垣後來還講了什麼,和田都沒聽進去,他無法克制地大哭,哭得腳都軟了無力地攤坐在墓前,淚水把隱形眼鏡也沖掉了,那對紅色的眼睛是他保有牠們還是一家人的證明。
不知道過了多久,和田才平復心情,此時他才發現,新垣一直在他身邊,摸著他的肩、拚命地安撫著他。
而新垣自己臉上也滿是淚水。
「為什麼……要為兔子做這些?」
「因為……我……」
「不是你害死牠們的嗎?為什麼又要幫他們做墳墓?」
和田仰起身對新垣嘶吼著,他不懂新垣在想什麼,正如同他也不懂自己在做什麼一樣。明明知道他就是殺害自己全家的兇手,報復時卻有罪惡感,還忍不住幫助他。
「對不起、對不起……那時的我太膽小、太懦弱,都是我害死牠們的。」新垣像個孩子,無助地哭喊著。
其實和田至今仍保有一絲希望。
若不是現在聽他親口承認,他仍無法完全相信這樣膽小、懦弱卻溫柔的新垣會殺死他的家人們。
「那……你為什麼要救牠?」
「那隻小兔子……是我最後的希望,我看到他還活著的時候,非常開心,直想著要把牠藏起來,不讓牠被那些傢伙看到。我帶牠到這附近藏好,可是,當我把墳墓都做好,要回頭找牠,牠卻不見了,我希望他過得很好、過得快樂、過得幸福。」
最後那句話,新垣是看著和田說的。
和田轉身離去前,只問了新垣最後一個問題。
「那些貓跟狗是你殺死的嗎?」
「不是。」

和田接過送報生遞來的報紙後,才走進家門。
他隨便找了張白紙,寫下『臨時休業』四個字,貼在大門口。
他沒力氣走上樓,直接在店裡的沙發上躺下,雙手摀著臉,方才哭到頭痛,腦袋一片混亂,各種思絮交錯。
新垣親口說害死了他全家,卻又說他是他的救贖?而且,剛剛自己做了那麼多新垣應該覺得莫名奇妙的事,他卻一句話也沒問?
難道,新垣早就知道自己的身分了?
此刻,門外傳來敲門聲,應該不是新垣,他有備用鑰匙。
和田原本想裝不在,他不想見任何人,但敲門的人似乎很堅持,節奏固定地敲了很久,和田怕附近鄰居前來關心,這才勉強自己爬起身去開門。
「小笠原師傅?」
小笠原站在門口,看起來也徹夜未眠,面露疲態,而青木就站在他身後。
「和田,有事要請你幫忙,已經找到兇手的線索了,在動物醫院,可以麻煩你跟我去一趟嗎?」
「好,我這就去。」
小笠原突然出聲,「啊,等一下……你。」
青木接著笑道:「和田店長,你的眼睛好紅喔。」
「啊,被你們發現了。」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