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瞬 2

右手抬高,左手向後彎。
腳往後抬,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杜淳綁著頭巾穿著運動服,跟著電視機裡的老師跳有氧,動作到位毫不馬虎,心裡默唸著拍子。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這是他每天必做的日課之一。
跳有氧、演戲、游泳、重訓、練嗓,即使近一年沒有工作,杜淳仍孜孜不倦地照著自己排定的課表為飄渺虛無的機會做準備。
一節剛跳完,汗水沿著瀏海滑到鼻尖,杜淳覺得身體漸熱正要起勁時,門鈴聲大作,他按下暫停鍵,扯下頭巾,不耐煩地走去開門。
從貓眼看出去,門口站著一名男子,穿著白襯衫搭休閒褲,神情有點不自在地頻頻抬頭,像在確認門牌。
杜淳對男子的臉沒什麼印象,自從一年前的宴會上發生那件事後,圈內也沒什麼人敢跟被經紀公司冷藏的他來往,他實在想不出來這個傢伙是打哪來的。
見對方又要抬手按鈴,杜淳連忙把門打開,因門鏈還鏈著,只開了個縫。
「別按。」
男子被他嚇了一跳,退了幾步。
「小心後面樓梯。」杜淳提醒道。
「咦?」
「你再退就要跌下去了。」
男子往後看了一眼,真的,差一步他就摔個狗吃屎了。
「淳淳,誰來啦?」
杜淳身後傳來這一句,他表情瞬間變了,懊惱地嘖了一聲,皺眉道,「結果還是吵醒了。」
還站在門外的男人正想出聲時,杜淳早就把他拋在身後,回頭去迎接剛從房間走出來的老婦人。
「外婆,不是才剛躺下來嗎?怎麼不多睡會兒?」
「醒了就睡不著了,誰來了啊?」
老婦人雖頭髮花白,但氣色不錯,走路還能挺直著腰,歲月的痕跡雖爬滿她的臉,但仍能看出她跟杜淳的五官一樣端正,年輕時一定是位美人。
「不知道,搞不好是推銷報紙的。」杜淳聳聳肩,隨口應著,回頭一看,那傢伙還竟還呆呆地站在門外。
老婦人也跟著一望,倒猜出了對方的身分,「哎!你是潘春花的孫子吧?淳淳你怎麼把人家關在外面,還不趕快讓人家進來。」
杜淳一頭霧水地被催著放人進來、請他坐好、倒茶給他喝。
從外婆跟他的對話裡,杜淳才知道原來是外婆上禮拜跟姨婆他們出去玩,巧遇了以前的熟人,不但一起玩了整天,還拍了幾張照留念。照片洗好了,但潘奶奶這幾天膝蓋疼,便打電話說會叫孫子送過來。
杜淳他坐在男子對面,重新認真地端詳,好像還真有點熟悉。
外婆熟人的孫子?他認識嗎?
「淳淳,怎麼不搭話啊,小夆你也認識的啊,以前我跟你外公還住台南的時候,你暑假來都跟他玩一塊兒的。」
想起記憶中的那個玩伴的同時,晚宴上那個莫名追著自己出來的男子也躍然眼前。
「啊……小夆?」
魏百夆淡淡一笑。

外婆拿著照片走進書房,說要找相簿裝起來,客廳裡只剩他們兩個。
沒人先開口說話,氣氛倏地靜了下來。
午後的風讓落地窗簾舞動著,魚缸濾水器的聲音過份清晰,電視停格在有氧老師怪異姿勢畫面,顯得有點滑稽,而杜淳的眼神停駐在他眉角的小疤上。
——這時候來句遲來的道歉,不知道會不會讓畫面更滑稽?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伸手拿了遙控器轉回有線電視畫面,對方才突然開口。
「你在練有氧啊?」
杜淳在心裡翻了翻白眼,很顯而易見,不是嗎。
但他也知道,對方坐姿拘謹,手指輕捏著著沙發角邊,顯示他有點緊張,只是想找話聊。
「對啊,閒著也是閒著。」
「最近……比較沒有通告嗎?」
看著魏百夆戒慎恐懼、小心翼翼的模樣,杜淳忽然覺得好笑,到底是他面露兇態,還是對方怕碰傷了他的玻璃心?
「那次晚宴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吧?老實說我也不曉得那傢伙跟經紀公司這麼會記仇,都過這麼久了還不給我工作。」
「沒有別的辦法嗎?換經紀公司呢?」
杜淳搖搖頭,「合約還有兩年多。」
「這真的有點麻煩,違約金是多少?或是可以先跟別的公司談談看?」
「你怎麼比我還著急?」
魏百夆用中指推了推眼鏡,順帶整理紊亂的呼吸後才開口。
「我覺得,你還蠻適合當明星的。」
「真巧,我也這麼覺得。」
杜淳笑得自信,即使穿著普通、甚至還有點俗氣的運動服也無損他的明星光環,只要按一下快門,又是一張無可挑剔的宣傳照。
「人不能太貪心啊,我雖然有資質也有毅力走這行,但卻少了點運氣,」杜淳苦笑,「不過就跟外婆講的一樣,戲台下站久了就會是我的,搞不好哪天他們就想起我了也不一定。」
魏百夆也跟著揚起了嘴角,「你說得對。」
「結果又跟上次一樣,老是講我的事……你呢?」
「我……沒什麼變,還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今天不用上班?」杜淳雖然家裡蹲,但還知道今天是星期三。
「我請假,幫奶奶送東西。」
「特別請假過來的啊?」
「呃,倒也不是……我們公司假還蠻多的,不休也浪費。」
「民生社區這帶你熟嗎?」
「不太熟,很少過來。」
杜淳雙手壓著膝蓋起身,回頭笑道。
「那我帶你去逛逛好了,難得的休假日嘛。」

杜淳跟外婆說了一聲,就拉著魏百夆出門,照著他平常慢跑的路線散步。
「這條就是有名的富錦街,附近住了很多名人,還開了很多店,都走最近流行的文青風,大概是裝潢都花了不少功夫,每一間消費都不便宜,存活得長遠的也沒幾間。」
走在前方的杜淳忽地轉頭問道,「你喝咖啡嗎?」
見魏百夆諾諾地點了頭,他便快走到前面的文青咖啡店點了兩杯咖啡外帶,並迅速付帳完畢,不讓對方有拿錢的機會。
「我喜歡這間咖啡店的咖啡,而且外帶比較便宜。」
兩人走進小公園,坐長椅上享用咖啡。
魏百夆的屁股才剛沾椅子,眼前就滾來一顆皮球。
「叔叔!可以把球丟給我嗎?」幾個男孩在不遠處大喊。
魏百夆便起身把球一丟,漂亮的拋物線在天上劃過,只可惜方向差了一大截,但小朋友們並不介意,撿到球後又蹦蹦跳跳繼續玩耍。
「你的準頭還是那麼爛啊。」
魏百夆回頭時,迎上杜淳的笑臉。
他苦笑,「我一直慶幸自己從來沒準過。」
「對不起。」
魏百夆聞言愣了一下,緊皺著眉搖頭。
「你不用跟我道歉,那時,我說了很過分的話,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才對。」
——『反正你媽媽都不要你了。』
杜淳記得這句話,卻模糊了說話的那個男孩的臉。
或者應該說是,在杜淳的童年回憶裡,每個人的臉都模糊不清。他想用橡皮擦拭去這段記憶,卻擦不乾淨,留下黑黑髒髒看不清楚的畫面。
看著眼前認真道歉的魏百夆,杜淳卻笑了。
當時大家都是這麼想、這麼看杜淳的,卻只有魏百夆一人把這句話講了出來,現在回想起來還真不知他是有種還是單純白目。
「反正我們一來一往早就扯平了。」
「怎麼會,沒有扯平啊。」
「我還欠你什麼嗎?」
「是我欠你一杯咖啡。」
「這杯咖啡是還你上次晚宴的那杯熱茶。」
「可是你沒喝啊。」魏百夆苦笑道。
「不隨便喝陌生人給的飲料是常識吧。」
「但我會喝朋友給的咖啡。」
他舉杯後啜飲了一大口,薄唇上還留下了點奶泡。

杜淳笑出聲音來,真是敗給他了。
「好吧,我們還是朋友。」
第二年,他們的友誼死灰復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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