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您好,選一張喜歡的椅子坐下吧,躺著也行。」
杜淳第一次進到這間診療室時,就被室內椅子的數量及種類嚇了一跳,說這裡是家具展示場的椅子區也不為過。
幾次來訪後,他倒也真的把這裡當展示場,每次都坐不同的椅子。
杜淳今天挑了一張有點後現代風格、看起來不太好坐的椅子就坐。
葛醫師則拉著自己的椅子坐到他旁邊,開口隨意聊著最近時事,同時不著痕跡地翻閱病歷。
這屆金馬獎落榜後,杜淳在飯店的頂樓吹風,待了好久好久,直到閻羅焰帶人破門找到他。
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閻羅焰這次真被嚇到了,連著三、四天都二十四小時緊盯著他不放,深怕他會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
「焰哥,我沒事了,真的,被你盯著我都廁所都上不出來了。」杜淳就連洗澡、蹲馬桶時,閻羅焰也不讓他關門。
「你演技好,我不信你。」
杜淳哀聲唉氣了一整天,閻羅焰才作出讓步。
「那,我請百夆過來看看你吧?」
杜淳聞言,斷然否決這個提案。
「不,你幫我找個心理醫生吧。」
後來,閻羅焰幫他預約了葛醫師,個性好,醫術更好,聽說還是演藝圈某天王的御用心理醫生。
杜淳對他的印象也很好,覺得葛醫師長得就像某連鎖速食店那個戴著眼鏡留著鬍子笑得和藹可親的老先生,會不自覺地想跟他聊聊天。
今天的療程也進行得很順利,葛醫師覺得杜淳是近期最不麻煩的病人。
「……那麼,今天就到這邊,杜先生麻煩你再跟櫃台預約下次時間。」
「好,謝謝醫生。」
杜淳離開後沒多久,閻羅焰打電話來跟葛醫師確認他有沒有乖乖來看病。
「有啊,他前腳才剛走呢,我覺得他狀況不錯,還說晚上約了家人吃飯。」
電話那頭的閻羅焰沉默一陣,外婆過世,魏百夆離開後,杜淳已經沒有家人了。
後來葛醫師才知道,杜淳在他面前演一個乖巧的病人,他的故事是劇本,講到傷心激動處的眼淚是逼真的演技。
■
「請問你是杜淳嗎?」
杜淳吃完午飯正要離開餐廳時,被身後的年輕女子叫住。
那部電影之後,除了幾個平面廣告外,他已經很久沒接工作了,觀眾是健忘的,他現在出門都不用偽裝。
所以,離開螢光幕大半年的他今天還被認了出來,杜淳自己也很意外。
「嗯,我是。」
女子面露興奮的表情,但又不能在偶像表現失禮,穩了穩呼吸才開口。
「我很喜歡你那部電影。」
「謝謝。」
「沒拿到最佳男主角真的好可惜……」
杜淳後來幫她在隨身手帳上簽了名,溫和有禮地與她聊了幾句,然後道別。
但一回到家,他整個人都跨了下來。
頒獎典禮結束後,有位資深演員兼評審特別走過來跟他說話,原本以為只是官腔勉勵的話,沒想到這句話卻說穿了他的心魔。
「我們一致認為你的演技表現是候選演員裡最好的,但是,我們不能把獎頒給一個分不清戲裡戲外的人。」
這一年多來,杜淳在戲裡與戲外的夾層中,出不來也進不去。
就如同梅比斯環,看似有正面反面,但實際走了卻都是同一面。
他想要去面對,卻發現想去面對的這個心情,也是在演戲。
他只知道完美無缺的明星杜淳該長什麼樣子,卻忘了本來的杜淳是什麼樣子。
■
要找到母親現在的住處並不難,但要踏出這一步卻萬分艱辛。
支持著他的,是魏百夆的那句,「我不可能一直在這裡等你。」
母親放棄養育他、讓他有悲慘無比的童年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這個城市,她到另一個城市生活,結婚,生子,一家四口守著一間小麵店。
日正中午,杜淳的腳步停在麵攤前,看著老闆與老闆娘,忙進忙出,熱情招呼,努力討生活。
在他眼中,那已是另一部電影。
也許,他們的人生就像兩部電影不小心剪接錯了一段,雖然讓劇情變得有些突兀,但轉了過去,電影仍各自繼續播放。
杜淳轉身離開,毫無目的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遊蕩,走得累了,在一個小公園裡坐了下來。
這裡讓他想起舊家附近的那個公園,午後斜陽微風吹撫,孩童無邪地在旁邊玩鬧,使人心情平靜。
「爸爸回來了,趕快做飯給他吃。」
「飯做好了,開動了!」
「啊!不能真的把葉子吃下去啦!」
「我不是演爸爸嗎?爸爸要吃飯啊。」
「演戲都是假的你不知道嗎?」
是啊,演戲都是假的,杜淳在心裡回覆著那些玩扮家家酒的小孩。
那什麼是真的呢?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杜淳可以肯定是真的,就是那天魏百夆拿下眼鏡,擦著眼淚的表情。
杜淳彎著腰雙手捂臉,抖動著肩膀,嗚噎地哭了出來。
一幕幕回想自己對外婆做的事、對他做過的事,就像在看一個長得跟他很像的人演反派角色,弄亂自己的生活。
杜淳恨不得跳進去把那個人痛揍一頓。
啊,他終於有自覺自己是在演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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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演戲了?現在誰要讓你演戲啊。」
「好啦,看你真有點改過向善的樣子,我去幫你找找。」
「有個認識的人在弄劇團,你要不要去那邊試試?」
「對了,你真的不聯絡百夆嗎?真搞不懂你們倆。」
杜淳沒跟魏百夆聯絡,卻常常把那張畫了方方正正愛心的明信片拿出來看。
第八年,他想,他仍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