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妳喜不喜歡吃肉肉？還有蝦蝦跟筍筍耶，看你喜歡吃什麼阿姨夾一些給你吃好不好哇？」
何芸繆，今年七歲，最討厭的東西是苦瓜、茄子，還有裝幼稚對自己講話的大人。要不要吃飯飯，要不要喝茶茶，就算不加疊字她也懂啊。
「還是阿姨夾腿腿給妳？」
何篤行瞥見女兒噘著嘴，雙手扭玩著桌巾的垂穗裝飾不理人，便知道一定是對方把她當小孩的態度讓她鬧彆扭了。
何篤行的長相說好聽是斯文，說難聽是沒存在感，臉上最顯眼的東西是今年年初配的粗框眼鏡。他的身形跟五官一樣單薄，看起來很沒力氣的模樣，不像是個可以制住兩個孩童的爸爸，就連他年初升股長時，大家也不覺得他可以勝任職位，只是運氣好罷了。
他今天兩手各拉著一個女孩來到同事的婚宴，從進門就被女兒繆繆拖著跑來跑去，幸好另一位女孩懂事乖巧，成功用新人婚紗照吸引繆繆的注意力，他才能喘口氣，就連現在也得靠女孩救援。
何篤行還在想要用什麼打圓場時，坐在右手邊裴沛淇忽然從電子閱讀器的畫面裡抬起頭。
「繆繆，妳不是最喜歡吃的涼拌竹筍了？」
繆繆嘟著嘴頷首，何篤行的同事梅娟見獵心喜。
「妹妹喜歡吃涼拌竹筍啊，阿姨夾給你喔。」她親切地夾了幾塊竹筍到繆繆碗裡，「要吃什麼再跟阿姨說喔。」
「繆繆。」
何篤行呼喚女兒小名有幾種形式，一為平調音節短促，他平常都這樣叫喚女兒；二是先低後高拉長尾音，用以表達對女兒的愛意，三則是提高尾音，提醒女兒，再不想起來要做什麼的話，他就會叫她全名了。不過，這種情況並不多見，因為在何篤行生氣前，家裡的另一位大人會先動怒。
聽到爸爸的語氣，繆繆很有眼色地放開揪著桌巾的手，直視梅娟，點頭甜甜地道謝。
「謝謝阿姨。」
繆繆綁著的辮子公主頭，眼睛大而圓潤有神，睫毛又長又翹，五官立體精緻，已可看出美人胚子的雛形。而且，長得可愛的小孩，很早就知道怎麼利用自身優勢討好大人。
梅娟轉瞬間就被繆繆可愛的笑容迷惑，忘了上一秒她態度不佳的事情，接連稱讚她的髮型、飄飄的連身粉黃色洋裝，跟亮晶晶的小紅皮鞋。
繆繆被稱讚得揚起下巴，也早就忘了對方把她當小小孩看待的事。
「股長的兩個女兒都好可愛懂事喔。妳是姐姐嗎？」坐在淇淇旁邊的同科同事雅瑜是一個孩子的媽，對待小孩有別於梅娟，習慣而老練。
裴沛淇，今年十二歲，最討厭的東西是隱藏在語言裡的惡意。
她遵守家規，與人說話時雙眼直視對方，自然坦率。
「我是繆繆的姐姐，但何叔叔不是我爸爸。」
話音剛落，圓桌上原先各自閒聊、用餐的人全像定格似地停頓，並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緩緩移動到何篤行身上。
對於射向自己的狐疑、猜測、誤會各種交錯的視線，何篤行已經駕輕就熟了。
「淇淇是我朋友的女兒，我之前應該有講過吧？我們住很近，就剛好一起帶淇淇來吃喜酒。」
恍然大悟後，眾人或微笑、或點頭、或說些客套的話，除去八卦成分後，其實大家也不怎麼在意何股長的家庭情況。
何篤行見氣氛緩和，鬆了口氣。他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只是稍微模糊了一點。說是朋友，其實是前妻的前夫，說住得近，其實根本就在同一屋簷下。但這些話要解釋起來實在太花力氣了，而且，這幾年下來他花過的力氣也夠多了。
他回頭關心淇淇，她低頭繼續閱讀電子書，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彷彿剛剛餐桌上發生的小插曲都與她無關。
淇淇的頭髮及肩，額前的瀏海總是整齊地用小黑夾夾起，相較於他人會稱讚繆繆可愛，對淇淇的評語只有文靜清秀而已。然而，若與淇淇相處久了，則會發現她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質，無論待在何種場合都不會改變她的本質。
何篤行瞧淇淇的碗裡還空著，輕聲地說：「看來還要等一陣子婚禮才會開始，淇淇先吃點東西吧。」
淇淇搖搖頭，「我等著吃紅蟳米糕，它是第五道菜。」
「紅蟳米糕」是淇淇跟何篤行參加婚宴的理由，她小時候曾跟著奶奶去南部吃流水席，當時吃到的紅蟳米糕至今仍覺齒頰留香。
上禮拜，何篤行問繆繆週末要跟爸爸去吃喜酒呢，還是跟淇淇姐姐去裴奶奶家？
繆繆此生還沒參加過喜宴，有點好奇，正猶豫著要不要放棄在裴奶奶家可能會吃到麥當勞的機會時，一旁淇淇聽到，便推她一把。
「喜宴上可以看到穿禮服的新娘子喔，她們都穿得像公主一樣，繆繆妳應該會想看。而且還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喔，佛跳牆、紅蟳米糕、富貴雙方……」
繆繆聽著淇淇唸菜名，像魔法咒語似的，她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卻被完全蠱惑，「好！那我要去！」
「我最喜歡的紅蟳米糕妳應該不能吃，不過其他菜妳要幫我多吃一點喔。」
何篤行從淇淇的話中聽到些許失落，才發現自己又做錯了。從繆繆出生、四人同住以來，他就常常做錯事，總是急忙補救。
唯一慶幸的是，即使不道歉，兩個孩子都會原諒他。
他小心翼翼地詢問淇淇，願不願意跟他們一起來喝喜酒，淇淇對於這遲來的詢問毫不介意，欣然點頭答應。
何篤行正想再勸淇淇至少吃點雞肉時，喜宴會場的燈光緩緩轉暗，悠揚的樂曲響起。
「爸爸，婚禮要開始了嗎？」
「對呀，妳坐這邊看得到嗎？還是要坐爸爸腿上？」
繆繆點點頭，何篤行將女兒抱到大腿上坐著，淇淇見狀側身靠在她身旁講悄悄話。兩個小女生唧唧喳喳地聊天，因為參雜了太多只有她們才聽得懂的「行話」，何篤行全然不知道她們在聊些什麼，不過，光看她們親比姐妹的模樣就十分欣慰，雖然，她們在遺傳學上，的確是對同母異父的姐妹。
□
婚禮主持人朗聲歡迎新娘新郎入場後，會場大門緩緩打開，身穿鼠灰亮色西裝的新郎牽著新娘的手走進場中。新娘身上的白色蕾絲婚紗是最近流行的簡約風，沒有過多的亮片或布料綴飾，正面剪裁合身，背後則呈大V字開衩至腰際展現身材，長及三尺的裙擺由後方兩位可愛的男女花童拎著。
「子紋好美喔！我都認不出來了！」
「那件婚紗太漂亮了，她節食大半年果然值得。」
與何篤行同桌的同事們看到新娘後接連驚呼，子紋是何篤行所屬臺北市都發局都市計劃二科底下的科員之一，到職兩年後經介紹與外商公司的副理相識相戀，最終步入禮堂。未婚的同事都覺得他們從認識、交往到結婚，過程順利得像童話故事，已婚的何篤行則明白，這中間冷暖只有他們倆人才懂。
兩位新人笑得落落大方，走到臺前的這段路途中還不時停下，分發小禮物，或跟親友們來個快速自拍。
臺灣的婚禮沒有固定形式，有時候是像西式一樣，由新娘由父親牽著進場，有時候則像這樣兩位新人一同進場。
何篤行八年前結婚時則是後者，前妻說，她的第一段婚姻並沒有舉行婚禮，其實她父親一直希望能牽她走這一段路，這次終於能實現了。
他永遠記得，前岳父把前妻的手放在他手上時，同時緊握著他另一隻手，用略重的力道表達那些傳統爸爸說不出口的話。
當時，他天真又輕率地回握住前岳父的手作為約定，卻不知前岳父之所以不說話，可能就是因為這托付太重了，重到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何篤行輕握著繆繆的小手，現在他知道那份重量了。
待新娘與新郎終於走到臺上，主持人簡單的開場後便直接上菜。何篤行要把繆繆抱回一旁座位上，卻發現她扁著嘴，明顯地不開心，圓圓的杏眼直盯著那位穿著粉紅色澎澎裙禮服的小女生花童，散發出濃濃的妒意。
何篤行急忙設法轉移繆繆的注意力，以防她鬧起脾氣吵著說要當花童要那件粉紅色澎澎裙。幸好菜上得很快，接連來了幾道繆繆喜歡的料理，她吃了又笑容遂開。
再一道菜之後就是紅蟳米糕，總是穩重的淇淇難得露出期待的表情，看著後方的服務生上菜，但口袋裡的手機倏地震動。
淇淇拿出手機，何篤行問道：「妳爸爸打來的？」
淇淇點頭，但接起後卻因為宴廳內太吵，聽不太清楚，她連著喂了好幾聲。
何篤行見狀便跟繆繆說他要帶姐姐去外面接個電話，並拜託一旁的梅娟幫他看著繆繆。
兩人一同走到婚宴會館的走廊上，淇淇這才聽清楚爸爸那邊的聲音。
「嗯，對，我跟何叔叔還有繆繆在吃飯了。
「還沒吃到紅蟳米糕。
「嗯，何叔叔在我旁邊，我叫他聽？」
淇淇把手機拿給何篤行，他接起電話後，沒想到對方那邊的雜音也很吵。
「你在哪啊？」
「鼎王，跟朋友來吃飯，你那邊還好吧？」
「還好。」
「繆繆沒吵著要當新娘子還是當花童嗎？」對方笑道。
「還真的被你猜中，不過被我混過去了。」
「她爸爸還是有一套啊。沒事就好，我明天晚上回去。」
何篤行掛斷電話後，轉身要把手機還給淇淇，卻看到淇淇連這一點點零碎時間都拿出電子閱讀器看書。
「淇淇真的很愛看書啊。」
「不做點事的話，會覺得時間過很慢啊。」
淇淇偶爾會像這樣說出超齡又富含哲理的話，何篤行每次都不知道她是否別有深意，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不會顯得自己是個笨大人，思考再三後，總只能回廢話。
「說得也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