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優錄取

在開著空調的房間裡, 後頸上的冷汗為了宣誓的它們的存在感,接連滑進我的背脊,一緊張就狂冒汗是我的老毛病。

我從公事包裡拿出手帕擦汗,眼角餘光不自覺地飄向其他人時,頓時鬆了口氣。

他們跟我一樣也因為緊張,不自覺地顯露出各種怪癖。

抖腳、咬指甲、用力眨眼、自言自語……

若是不明就裡的旁人看到我們這些人,八成會以為這裡是精神病院吧。

但我們只是在——等待面試。

偌大的白色房間裡,五十乘五十,共二千五百個座位,坐滿穿著或黑或白正式服裝的應徵者。牆上有兩個燈號,左邊是藍色數字燈號,與掛在我們胸前識別證號對應,亮到第幾號,第幾號就進去面試。

藍色燈號遞增,右邊的紅色數字燈號卻遞減,它代表的是錄取人數。本次面試只錄取五人,千分之二的位子,不分男女老少,人人都想要。

是的,這個面試強調公平公正,不設限申請條件,無論年紀、性別性向、種族、宗教、政治理念、身體健康與否,只要是活生生的人類都可以申請。不過,因申請人數眾多,得先通過書面審查初試,再通過複試視訊審查後,最後才能進到這關面試。

一天面試五百人,共面試五天,面試的順序依初試及複試的成績由高至低排名,因為只要通過面試就當場錄取,也就是說五個名額,紅色燈號由五遞減至零時,無論現場還剩多少應徵者,這場面試都隨即結束,明年請早。

今天開始是第二千號以後的面試,燈號已從五遞減到二,今年的競爭十分激烈……不,應該每年都很激烈,只是今年我才有機會坐在現場目睹。

我看著自己的識別證號,2463,申請至今第七年,終於拿到這個數字,我一定要成為剩下兩名錄取者的其中之一。

我閉上眼緩緩呼吸,設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不要再冒冷汗了,然而一旁的傢伙卻咳嗽咳個不停,打亂我的思緒。

我往右邊一瞥,想看這人到底有什麼毛病時,眼神卻尷尬地跟對方接上。

他是個看起來比我還年長的中年男子,剩沒幾根頭髮還寶貝地梳成條碼頭,畏畏縮縮的神態,在職場一定很不受歡迎吧,實在難以想像,他到底怎麼通過初複試的?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吧,我只要一緊張就會咳嗽……咳咳,」條碼頭男拿出手帕遮掩,邊咳邊道,「這是我第一次進到面試,實在太緊張了……」

「我也是第一次——」

他激動地打斷我的話,「真的嗎?可是你看起來很有經驗、很穩的樣子,我還以為你面試過好幾次了。」

——真不會講話,你是咒我面試好幾次都沒過嗎?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是嗎?我一直流冷汗呢。」

條碼頭男想再說什麼時,現場響起提示音,藍色燈號變成一千零一號,紅色燈號維持數字二不變。

第一千號面試者一改方才神采奕奕的樣子,活像被奪走至愛般,頹喪走出。

當工作人員指引他走到出口時,他卻忽然轉身往回奔,不停大叫,「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再考慮一下我!我真的很需要這個位子——」

工作人員無情地將他扣住往外拖,工作人員早已習慣這種戲碼,今天也已經上演數次,剛剛甚至還動用到急救人員。然而,這些落選的下場,看在我們這些等待面試的人眼裡,無疑是精神力的考驗,所以我堅信主辦單位是故意設計好讓落選者走過我們的面前的。

「好可憐啊,他都哭成那樣了,就不能讓他上嗎?」條碼頭男可憐地道。

我不以為然,「讓他上?你的位子要給他嗎?」

條碼頭男聞言一愣,垂頭囁囁嚅嚅地說: 「我……可以明年再來……」

「你就那麼肯定你會上嗎?」

「我……」

「我要專心準備等下的面試,請不要跟我講話了。」

我不再理會條碼頭男,說我冷血也無所謂,況且,有誰會在等待面試時交朋友的?

藍色燈號跳得飛快,轉眼就來到2461號,值得慶幸的是紅色的燈號穩穩地停在「2」上。

提示音接著響起,2462號,條碼頭男急忙站起,還差點弄倒椅子,還同手同腳地走進面試室。

看來條碼頭男不會花太多時間,下一個就是我了,我得專心。

當我再次復習準備好的各種面試策略時,如我所料,條碼頭男結束了面試。

紅色燈號也從「2」變成「1」。

關於面試的攻略法或面試官的喜好,每個人都在研究,但從來就沒有個規律與法則可以遵循,應徵者只能憑著大方向準備,至少表現出正面、溫和有禮、認真負責的態度應該是不會錯的。

然而,永遠都有例外,條碼頭男就是那個例外。

我用力掐住自己的膝蓋,不要在意了,只剩一個名額,我一定要拿下。

「2463號,快進去。」

「是!」

如同重考生們分享過的一樣,白色的房間裡,中間有一排桌子,後方坐著五位面試官,男三女二,中間那位看起來官階最大,有決定權。

我有條不紊地自我介紹,無數次的練習達到了成效,我自覺內容、口條、時間、台風、掌握都得很好,但五個人始終保持撲克臉,讀不出什麼情緒。

中間那位主面試官道:「陳先生,我們已經大概了解你這個人了,老實說面試到今天我們也累了,想早點結束,你就直接說吧。我們憑什麼錄用你?」

——來了!

我吞了口口水,說準備好的答案:「我工作了快五十年——」

右邊的女面試官狠打斷我的話,「比你做更久的人多的是,你跟他們有哪裡不同?」

——看來不出險招不行了。

「我的家人都跟我斷絕關係了,我跟這個社會沒有什麼關連性了,只有這裡我才有歸屬感。」

這句話讓面試官們眼睛一亮,他們或交頭接耳或翻閱資料,最後仍是由主面試官開口。

「我們理解你的處理,但仍需多方考慮,像是,如果你離開了,現在的工作怎麼辦?據資料看來,這個職位的工作內容,只有你比較清楚。」

「不,關於這點我已經交接給我的同事了,資料可能還沒更新,他在前幾個月曾幫我代班,很順利完成工作。」

主面試官點頭,難得露出一絲絲滿意的表情,我放在大腿上的雙手慢慢握成拳狀,迎接即將來到的勝利。

面試官們又經過一陣討論,最後終於作出決定。

「陳先生,我們決定你是今年最後一位合格者。」

「謝謝!謝謝!」

我激動地站起拚命道謝,努力終於有了回報,眼眶眨淚,真的想哭。

主面試官比了個手勢,要工作人員帶我走向合格之門,不用再從原來的路回去了。

當我握住門把,就要打開門迎接新的世界時,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好奇地回頭張望。

——現在回想起來,我不該回頭的,我應該開門直往前奔的。

「快把他拉回來!」主面試官看了資料後對工作人員大吼,「取消他的資格、取消他的資格!」

工作人員聞言把我架起,就像架走那些失敗者一樣,我不停掙扎,對主面試官怒吼。

「為什麼!你不是給我Offer了為什麼又收回?我應該錄取了啊!」

主面試官搖頭,「我們剛剛查到,你的同事昨天錄取了,所以不能錄取你。」

「什麼!怎麼可能!不!」

「他錄取的事實已不可逆,你必須回到你的工作崗位上,繼續工作。」

提示音響起,2464號。

烏托邦曆130年(原西曆2831年) x月x日

社論投稿——人類追求的不過是「公平」兩個字。

(前略)

自第五次大毀滅後,地球生物數量銳減,人口也只剩下原本的千分之一不到,地球烏托邦在當年成立,主要宗旨是人人平等,採用仿社會主義的方式分配資源,讓每個人都可以活下去。

然而,人類受大毀滅影響,生育下一代的能力極低,但因醫療進步,幾乎接近長生不老,人力資源可貴,甚至立法禁止自殺並殖入禁自殺晶片。

被禁止的事情就越想去做,這似乎是人類的本能。(但說句老實話,筆者工作了一百年,也很想解脫。)

近年,要求開放自殺、安樂死的輿論不斷,地球烏托邦被迫開放每年五名的可安樂死名額,每年都搶破頭。

在日前舉辦的安樂死面試裡,甚至有人為求一死,不惜用各種方式與家人斷絕關係,每日威脅同事接下他的工作,甚至毒害該同事,讓他因病請假,使得工作時數,無法達到法定安樂死申請資格(所幸最後該同事提出異議成功,並順利取得安樂死資格)。

回顧人類歷史,人們為了食物而發動戰爭,為了升學搶破頭,之後又為了居住問題無法平均分配導致各種亂象,直到現在連「死亡」都要搶。

說到底,人類追求的不過是公平兩個字。

但為了公平而舉辦的各種活動、設下的各種法令、劃下的各種界線,又會滋生出不公平的事情發生。

所以我主張每年的安樂死名額應該改為樂透的方式進行……(後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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