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絲交織如林密得看不到對街，午後的計畫被打亂，那位人士不得不困在家裡。
看著他百般無聊地再次翻開昨晚看完的大部頭書籍，我不知哪裡來的動力向前走了一步。
那一位摘下才剛戴上的老花眼鏡，露出招牌微笑，即使是曾叱吒風雲的人也無法避掉歲月的刻痕，皺紋全彎成和藹的曲線。
「怎麼了？」
被這麼一問，方才的衝動倏地消失無蹤，我抓了抓臉又搔了搔頭，還聊起窗外的天氣，連瞎子都知道雨下得真大。
但那一位卻早已看穿到我的心底，耐心等待著我重建勇氣，吞吞吐吐把話說明白。
「我有一個故事，雖然是個無趣又無聊的故事，但也許可以消磨這大雨帶來的午後無聊時間，您願意聽我說嗎？」
□
我的故事也開始於一個大雨的午後。
那天離開健身房後，刻意繞了遠路要去找一家學弟說很好吃的牛肉麵，但小巷結構錯綜複雜，麵還沒找到就為了躲雨走進二手書店。
其實我原本以為這是一家咖啡店，店門口小庭院的造景生意盎然，從窗外看到的室內裝潢也是時下文青風格，還取了一個唸不知道該怎麼唸的英文店名。
說起咖啡我也是略懂略懂，本想著沒吃到麵至少還能品嘗一杯單品，走進室內才看到那斗大的中文店名副標，二手書店。
老實說，每天看您閱讀一本接一本，還向我們推薦書，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說來慚愧，上一次看書已經是我還在學校的時候了。在值班室等待時也不是沒想過看看書，但手機滑著滑著時間就……回到故事吧。
跟書八竿子打不著的我，本想轉身離開，但外頭仍下著大雨，眼神也跟櫃臺裡的店員對上了，只好裝作隨便看看走進書店。
其實這間二手書店裡有桌椅，櫃臺後方也有咖啡機，我再次升起一線希望，以為這是所謂的複合式經營，探頭尋找咖啡菜單時，便看到牆上的小海報寫著，「咖啡隨購書附贈，店內享用，不供外帶或單點，敬請見諒。」
——是間非常有個性的店啊。
想想也是，在這個市區內精華地段開二手書店，不是有錢就是有個性，或是兩者兼具，或是兩者兼不具，只是有病。
店員也許感應到我在說書店壞話，斜眼看我，我作賊心虛地逃進層層書架裡，這裡書這麼多，總有一本能讓我看得上眼、讓我喝杯咖啡吧。
當我找到健身防身書籍專區，正見獵心喜時，店員走到我身邊。
他站起來還蠻高的，因為我自己蠻高的關係，難得看到身高到我鼻尖的人。大概是職業病的關係，我發現他的身材意外地結實，那絕不可能是搬書得出來的肌肉，應該有長期健身並配合飲食。
店員面無表情地開口，「不介意的話，老闆想請你喝杯咖啡。」
我很意外，沒來得及問為什麼就被半推半就地坐上位子，享用咖啡。
喝完咖啡後，雨也停了，我把咖啡杯拿到櫃臺前，想親自向老闆道謝。
「請問老闆在嗎？」
我以為是店員的人回道：「我就是老闆。」
「咦？啊，謝謝你的咖啡……」
「不用謝，我只是不想要你為了喝一杯躲雨的咖啡，硬買下你根本不看的書。」
□
很莫名其妙又很過份的一個人吧？
您覺得很有趣？他完全看透我的想法了？
這倒是……我還很自豪自己有張撲克臉呢……
當然故事還沒結束，還有後續。
後來，我沒再去那間二手書店，這是人之常情吧，被罵得不明不白還回去不就顯得我也有病嗎，不過就是杯比超商賣的還淡的咖啡，都還不夠我的精神賠償費。
這可能是種「反」吸引力法則，也可以寫成「孽緣」。
我雖然沒再走進那條巷子裡，但從那天起，我就常與那位二手書店老闆不期而遇，在牛肉麵店，在公園、在健身房。
若不是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都懷疑他是我的跟蹤狂了。不過，就只是遇到的話也沒有什麼，直到我們在三溫暖——
呃，三溫暖不是一般的三溫暖……就是同志……咦？您知道嗎？雖然沒去過但大概知道嗎？雖然有點意外但真是太好了，那我就不多作解釋了。
雖然不太想自誇，但我身材其實還不錯，去三溫暖總是會吸引到不少目光。但我個人其實比較喜歡一對一，後來找到一間燈光比較暗的三溫暖，就成為那間的常客了。
那間三溫暖裡暗得看不清臉孔，覺得身材輪廓還行的話，便帶到小房間各取所需。
那天我的對象很棒，肌肉結實，腰身緊實，身高到我的鼻尖，靠著牆做的時候我不用蹲馬步，這真的很難能可貴。對方可能也很滿意我，我倆在黑暗中還講好待會出去交換個聯絡方式。
您應該猜到接下來的劇情了吧？
沒錯，我們走到更衣室時看清了對方的臉，他是二手書店老闆，我是不看書的客人。他清淡的五官難得有了一瞬表情，但也如此而已，這並不會改變我們原本的決定，我難得這麼喜歡莫忘初衷這四個字。
起先我們不常約，但在三溫暖裡遇上的話就不會找其他人，幾次之後，變得連平常也不太想找其他人。我想，他大概也懶得找別人，我倆就成了定期交流體液的朋友。
他的話不多、表情也不多，可是膽子卻比我還大。因為方便省錢的關係，我們會約在他店裡，等關店後到附近他家的套房，但有好幾次都直接在書店裡，甚至連休息中的牌子都沒掛上。我本來以為愛書的人都有什麼堅持，但我還曾經看過他邊吃披薩邊看書。原來都只是刻板印象。
就這樣維持了快一年的關係，我們保持著優良交流禮節，結束後就不廢話。所以，我對他的了解並不會比我第一次踏進二手書店裡多多少。
我本來以為做出真愛是上古流傳的神話故事，沒有想到只要人事時地物都對了，哪怕只是再小的事情，那個人在你眼中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爸動手術的那一天，明明前幾分鐘還在跟我爸說笑，等我爸推進去後，我忽然怕得不敢待在醫院，丟下我媽跟我弟跑了出來。也不知道要去哪，就走進他的二手書店。
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他掛了休息牌，讓我一個人坐在窗邊，靜靜地幫我倒了好幾杯比超商賣的還淡的咖啡。
他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甚至當我開心打電話跟他說我爸手術成功時，他還回我，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但他在我眼中就是變得不一樣了。
□
不看書又常去書店的人，不是很閒就是很無聊，或是兩者兼具，或是兩者兼不具，只是喜歡書店老闆。
我開始想了解他的一切，但他的話不多、表情也不多，硬是尬聊，也只會得到他冷淡的一句話。
「我覺得你應該多看點書。」
從初次見面以來，他始終如一，罵我不看書，而我卻從一個目不識丁的莽漢，變成目不識丁的被虐狂。被他罵，好爽。
不過，我們的關係並沒有因為我的主動而前進，反而因為熟悉而後退了。
我發現，我唯一能吸引他的地方，竟越來越失去效力。
當我正賣力地在他身後挺腰設法滿足他時，他卻伸手整理起書架上的書。
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失敗。
□
「謝謝您聽完這個無聊的故事……咦？徐先生，您怎麼了？」
那一位彎腰抖動著肩，最後甚至不遮掩了，笑聲連連。這是我在這邊工作以來第一次看到那一位笑得這麼開心。
「不、不好意思，我本來以為隊長你有什麼煩惱，沒想到只是炫耀？不不……年輕人說這叫『放閃』，真是太有趣了。」
「放閃？哪裡像放閃了，我很煩惱啊，所以才想說問您……」雖然沒見過本人，但聽說那一位的另一半也是話不多、表情不多的人。
即使我沒明講，那一位當然也知道我話中的話，他站起身走到後方書牆，拿下一本書。
「這些書都是他留下來的，退休後時間多了我就一本一本看，那個人愛書惜書記憶力還特別好，沒留下什麼痕跡，那麼多書本裡，我也只找到一張手寫的書籤。」
那一位從書裡拿出書籤，微微笑開。
「真要我給你建議的話，可能也是——多看點書吧。」
□
事後，我遵從命令真的多看了一些書，但過沒多久，我就發現——其實只要看書名就好了。
「你為什麼不直接說，還要用書名排藏頭詩啊……咦？難道你是害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