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菜富貴雙方剛呈上桌的時候，裴承飛拉開椅子，側身對何篤行說了句，我去抽根菸。
何篤行目送他離開會場，回頭望向桌上，餅皮豆香四溢，蜜汁火腿看起來油光煥發，嘗起來必定鹹香鹹香。
真是可惜，這種功夫菜只有喜宴才吃得到。
跟隨對方的腳步，何篤行欠身離席。
兩人只差一趟電梯的距離，他走出婚宴會館便看到裴承飛的身影，像個氣力用盡的長跑選手，攤在坐在花圃旁的長椅上。
也許是男人從小總被要求要堅強、不可以示弱，他們之間不太懂得怎麼彼此安慰。
何篤行忽然看到對方的脆弱一面，但他連最基本「兄弟陪你一杯解千愁」的技能都沒有，能做的就只有陪在他身邊。
他緩步走到椅子另一頭坐下，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久到站在會館門口的服務生過來問他們需不需要什麼服務，他只得苦笑說他們在醒酒。
等親切的服務生離開後，隔壁那位才悶悶地開口。
「你怎麼跟出來了？」
「你的打火機跟菸都放家裡。」
若是平常，裴承飛應該會打死不認地說，我會去便利商店買之類把脆弱面矇混過去。
但今天他卻什麼都沒說，漸漸地縮起身軀，彷彿有個看不見的巨人用力從他頭頂一腳下，他就像個被踏扁的鋁罐，連寫在上面的裴承飛三個字都看不見了。
何篤行看著他，想起婚宴開始前他說過的話。
——你說我很冷靜、我很厲害，你又知道什麼了？
在這之前，他總把裴承飛當作榜樣。單親爸爸的榜樣、失婚中年男子的榜樣、真男人應該有的樣子。然而，今天卻發現這個榜樣，其實只是自我投射想像的模樣，真正的裴承飛並不長成那個樣子。
有些人適合刺激治療，有些人則永遠不要讓他看到。他該來看馥純這一眼，但裴承飛卻不該。
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讓對方好過一點，只能跟他說說話。
「我……還好你拉著我過來。不應該說，謝謝你今天陪我來。我不知道這是你第一次參加婚宴……
「我看到她再次穿上禮服，被另一個男人牽著手，露出跟我結婚當天時一樣的表情……我真的覺得自己這次是徹底放下了。」
何篤行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仰頭看向遠方的車流，車來人往。
「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疼繆繆嗎？
「當然，因為她是我女兒。但一開始，這並不是最大原因。
「離婚的時候，馥純要帶走繆繆，我不願意。馥純知道自己沒有娘家支援也暫時沒有經濟能力，打離婚官司贏的機率不高，所以放棄了扶養權。而我以為只要繆繆在我身邊、我好好照顧她、我會改變、我們會再復合。」
他明明想要冷靜自白的，眼淚卻還是不停崩落，而裴承飛不知何時已從自己的世界裡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維持這副表情許久。
「馥純一開始還會來探望繆繆，大概是我想要復合表現得太明顯了，她就想逃得遠遠的，跟我完全切斷關係吧。」他用那張慘慘的臉，苦笑道：「而我還想著只要顧好繆繆，一定還有機會復合，一直到看到她要結婚的照片……復合可能沒有希望，就代表今後我得一個人照顧繆繆，我就開始急了。可能是那時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單親爸爸吧，想趕快解決這種害怕與焦慮，就答應了美君的提案……你那天說得很對，我歧視我自己，我看不起我自己——」
裴承飛阻止他繼續自虐，「你並沒有錯，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怎麼會有錯?」
他搖頭，「以逃避作為出發點的話，做什麼事都是錯的。」
「你這麼說的話，那我也一樣吧。」裴承飛的表情痛苦，整張臉像一張被揉爛的衛生紙，「今天，是我離婚後第一次覺得後悔……」
後悔沒能給馥純一個婚禮，後悔沒有為這段關係再努力一點，後悔自己還是把單親「遺傳」給了女兒。
他始終在逃避面對這些後悔，總是憤世嫉俗，或裝作不在意，然而，越逃避的事情就越如影隨形。
兩個男人在前妻的再婚婚禮外面慘兮兮地自揭傷疤，裴承飛不禁猜想，若馥純看他們這樣子會怎麼想？
「後悔……我本來也一直很後悔，但現在……」何篤行決然地道：「我已經可以不再後悔了。」
「怎麼辦到的？教我吧。」他苦笑。
「你也有啊，你也做得到的。」
「什麼？」
「你會後悔把淇淇養這麼大嗎？」
裴承飛先是一愣，隨即失笑，接著開懷大笑。
何篤行卻一副「我哪裡說錯」的表情，急忙解釋道：「像我這樣不合格的爸爸，繆繆都還是說最喜歡爸爸了……」
「相信我，你疼繆繆是真的疼，愛也是真的愛。」把小孩當酬碼的父母絕對不是何篤行這樣。
「是、是嗎？」
「有自信一點吧，你是好爸爸。」
「你也是，沒有你的幫忙，我做不到。」
兩個男人互相感謝的情境跟互相示弱差不多尷尬，裴承飛難得支吾其詞口，想表達自己也是相同心情卻又說不出口，倒是肚子先幫他發聲了。
何篤行噗嗤一笑，「你要回去吃嗎？」
「算了吧，我記得同事說過附近有家還不錯的牛肉麵，我們去吃吧？」
兩人邊聊著紅燒與清燉哪個能吃出牛肉麵店家的功夫，搭配從婚宴會館傳出的各種婚宴歌曲，並肩離去的腳步異常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