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競選總部成立後,旺叔一向都是最早來開門的人。
他今天也一如往常,嘴裡哼著台語老歌,手裡提著豆漿饅頭到競選總部「上班」。
站在路口等紅綠燈時,遠遠看見競選總部前有個人影。
在清晨就炙熱不已的夏天裡,他穿著整套吸熱的黑色西裝,挺直腰桿站在鐵門前看早報。今天報紙上明明沒有什麼重大新聞,頭版還是張母狗養小貓的照片,可他卻眉頭深鎖,彷彿看到什麼慘事,憂國憂民。
原本大清早心情好的旺叔見了他這八字眉「雖尾臉」(倒楣臉),一肚子不快,豎起粗眉怒言。
「你在這裡做什麼?」
段律師聽見聲音,低頭看了旺叔一眼。
「等開門。」他的回答依舊,簡潔,有力。
「……呿。」
旺叔也不理會他,顧自把鐵門拉開入內,坐在桌上啃饅頭,而段律師則依舊像「條子(警察)」一樣直挺挺地在門口站崗。
饅頭啃到一半,想起昨晚在飯席間關於他的對話,又一時怒火攻心,因此旺叔吸口豆漿想熄火。
喝了幾口卻越想越火大,手勁過猛,把杯子捏扭,杯蓋掉了,豆漿也全灑出來。
「幹、幹幹……」
當旺叔急急忙忙拿抹布擦桌還撞到桌腳時,門外的人卻連看也沒看一眼,彷彿室內室外是兩個世界,與我無關。
旺叔收拾完殘局後,他走到門外不情不願地對段律師道。
「……進來吧。」
段律師輕點頭,默默地跟在旺叔身後走進,旺叔拉椅意指他坐下後,段律師從口袋裡拿出面紙遞給旺叔。
「你的臉沾到了。」
旺叔愣了一愣,用手摸嘴邊,還真有白色的豆漿。
他接過面紙擦了擦臉,「……謝謝。」
段律師頷首回禮後又繼續看著報紙,旺叔也繼續吃剩下的早餐。
像是在等旺叔吃完早餐,段律師在他丟完垃圾後即開口。
「可以請教您一些事嗎?」
對方禮貌過頭卻不帶任何情感的話,讓旺叔的手臂起了些雞皮疙瘩。
他邊用手蹭著手臂邊道,「問吧。」
「聽詣航說您是競選總部執行總幹事,關於競選的宣傳活動,請問您有什麼規劃?」
面對咬文嚼字的律師,旺叔起先還不懂他在問什麼,再問了一次才明白。
「啊就……宣傳車每天去跑啊,傳單發一發,還有還有!車站前面的大看板我已經租下來了,下禮拜就可以放上超大張的海報!有在地人當靠山,我們家詣航躺著選也上啦!」
段律師不作任何評論,只從公事包裡拿出一本筆記本,在上面塗塗改改後又發問道。
「請問你們目前的人力分配是如何?」
「人力分配?」
「就是什麼人站在什麼職位上、該做什麼事。」段律師用他聽得懂的話再說一次。
「喔──我是總幹事嘛,要人的時候打電話去招一招大家就都過來幫忙了啊,我兄弟們很重義氣的!」
段律師依然不作任何評論,不過他也不修改了,直接翻下一頁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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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詣航比旺叔晚到了四十分鐘,卻同樣也在等紅綠燈時察覺競選總部的異狀。
「幹──拎祖嬤咧,你算老幾啊!」
旺叔難聽的叫罵聲傳到大街上,徐詣航趕緊跑進總部想看發生什麼事,卻看到一點也不像在吵架的畫面。
段律師好好地坐在椅子上,拿著筆的手不停地抄寫什麼,絲毫沒把身旁氣極敗壞的旺叔看在眼底似的。
而喘噓噓的旺叔見狀更不高興了,大開的嘴眼看又要罵人時,徐詣航急忙出聲制止。
「旺叔?怎麼嗎?別生氣啊……」
徐詣航扶著旺叔讓他坐下喝口水,一杯水沒喝完,他就急著道,「詣航,這律師說什麼以後都交給他統籌規劃,靠腰!你以為你國民政府啊!一登陸就要接收我們啦!給我滾回去!」
「咦?段律師……這是什麼意思?」
徐詣航轉頭問段律師實情,可是段律師卻因為介意另一件事,延遲了回答時間。
他用手推著眼鏡,遮掩住表情道,「剛才我向他請教選舉宣傳的規劃,可是你們似乎還沒有完整的計劃,原本我是想照著你們的計劃修改的,不過現在這樣更好,計劃一件新的事從來就比修改別人的過錯簡單。」
拐著彎罵人的話旺叔聽不懂,但是他就是直覺地知道段律師在說自己的壞話。
「律師就只會講廢話,叫你去烙(叫)幾百個人來造勢你有辦法嗎?啊?」
「……」段律師雖不與他言語衝突,可是銳利的目光叫人寒顫。
「呃……」居中的徐詣航看著他們兩也很為難。
最終還是選了一個當下比較能溝通的對象交談。
盛怒中的旺叔是說什麼都聽不進去的,所以……
「段律師……我想跟你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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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旺叔還在叫著要讓他滾蛋,不過跟著徐詣航走進辦公室的段律師卻什麼也聽不見,眼中只有他一人。
「我以為,你說的要幫忙,是指有法律上的問題的時候再請教你……」
「我說的幫忙,是全部。」
「全部……?」
見徐詣航不解,段律師便拿出筆記本,把整體綱要說明,雖然還只是一些大項目,卻已經看得出整個計劃的梗概。
徐詣航是學企管的,可是他卻沒想過要把企管的行銷手法用在選舉上。
「選舉的重點是『人物行銷』,只要照著我的方法做的話必能當選。」
徐詣航也明白旺叔的方法太過陳腐老派,他自己也不喜歡巨幅招牌跟廣告車,總覺得很丟臉,可是……
「我也很想採用你的計劃,可是旺叔他……」
「你可以說服他的。」得民心,這是段律師盡力,卻很難做到的事。
「……我會試試看的。」
旺叔也不全然是個硬石頭老頑固,講道理的話他也通的,只是他看人總是看臉、看緣,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也因如此他才聽不下段律師的話。再者,徐詣航深知,他其實很聽身為姪子的自己的話。
徐詣航低頭再看著筆記本上端正有力的筆跡,微笑道,「段律師,還是一樣呢……不管做什麼事都要先計劃過。」
「你……」段律師看著他欲言又止。
徐詣航卻也猜出他想問的是什麼。
「你是想問我為什麼也叫你段律師吧?其實是芳儂建議的啦,他說叫哥哥的話有些幼稚,我想也對,說不定你也不喜歡我這樣叫……所以從今天開始叫『段律師』,雖然還有點不習慣……哈哈。」
「……」
「這樣不好嗎?不可以嗎?」
「不,可以。」這句話中間有微妙的停頓,也反映出此刻他的心情。
是的,現在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聽著懷念的聲音叫出生疏的稱謂,段律師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在心裡,把那一扇門完全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