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場上震耳欲聾的加油聲作響,但站在投手丘上的投手心如止水,像是什麼也沒聽見,眼中只有站在打擊位置上的敵人。
時間就好像靜止在球投出去,帽沿上的汗水滴下的那一剎那。
「Stri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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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痛痛……」
醫生一走進病房就被不明物體打中腹部,他痛得不得了抱著肚子蹲下來。
「耶!好球、好球!」
四人房中最高又最壯的那位穿著藍色病服的患者像個小孩般,興奮地在床上跳來跳去。
「小曹!又是你!」
跟醫生一起進來的胖護士見狀破口大罵,作出要打他的樣子。
「陳姐!算了啦,我沒事。」在地上蹲了一會兒的醫生起身阻止護士。
「林醫師,你對病患不可以這樣子,他們就跟小孩子一樣,要讓他們知道這是錯的。」
「是是……」林醫師苦笑。
他順手把滾到一旁,用紙張揉成的球撿起攤開。
「看來連圖畫紙都要列為違禁品了。」他苦笑道。
雖然紙上筆畫雜亂無章,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畫得是顆球。
這是一間精神專治醫院,除了一般門診外,還收容重度精神病患,院內依病情的輕重分配病房。有攻擊性的病人就會被分配到單人房,像是有個陳姓病患,自以為是猿人,不但學猿叫還看到誰都想攻擊。
小曹剛來的時候也性情乖劣難以馴服,林醫生還曾經被他用點滴架打到臉,所以他早早就被醫院列為危險人物。
本來有攻擊性的他應該要被分配到單人房,但因主治林醫生的堅持及掛保證,他才在四人房住了下來。
因為林醫生覺得,還這麼年輕就要被關在單人房裡,孤孤單單的實在太可憐了。
小曹是高二那年發病的,家屬表示,他本來是學校棒球隊的王牌投手,在一次練習中,他不小心投了一顆直擊對方頭部的觸身球。
一切就是那麼的巧合。
因為只是平常練習,被球丟中的同學剛好戴著眼鏡,鏡片破裂,送醫後醫生表示恐有失明的危險。
這件過失傷害的官司纏訟了三個月,不過,更慘的還不止如此。
小曹以為總算可以重回球場,沒想再次登板後,他又投出觸身球。雖然這次沒有人受傷,但他的心靈卻受到了嚴重打擊,不敢再拿起棒球。
小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誰也不見,過一段時間之後,家屬強行破門而入,而他己經變成這樣了。
他自以為是大聯盟的投手,誰也不認得,還時常拿球亂丟,家屬無力照顧,只好把他送來這裡。
今天的診療時間,仍然雞同鴨講。
「你今天的心情看起來不錯耶。」林醫生問。
小曹躺在床上踢著腳,嘴裡還碎碎唸著,「滑球、變速球……」
「棒球真的那麼好玩嗎?」
林醫生手腳不協調,從小時候就是個運動白痴,讀書是他唯一的興趣。
小曹從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一百八十公分的他讓床顯得特別窄小。
醫生嘆了一口氣,把椅子轉了個角度,看向窗外的天空。
「不然,我們出去散個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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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外面的世界後,小曹對任何事物仍不為所動,仍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似地,走到一半時常突然地作出投球動作嚇到路人。
對棒球一竅不通的林醫師也不知道他的動作是正確的,還是他亂投的。
兩人無言走了一小段路,來到附近的公園,草地上有小朋友在玩棒球。
一顆漏接的球就這麼滾到小曹的腳邊。
「大哥哥,幫忙一下!」小朋友在遠方揮著手。
「啊!我來──」
一旁的林醫生發現了,正想去撿球時,發現小曹看著球愣在原地,而他也愣住了。
小曹竟然會對外界的事物感興趣?!
兩人呆立在原地過了半晌,小朋友等得不耐煩想自已過來拿球時,小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球往旁邊一丟,正中一個鐵製的垃圾筒,發出很大的噹響,公園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裡。
小曹卻頭也不回的往前跑,留下林醫生還呆愣在那裡。
「叔叔,那個哥哥是你的朋友嗎?他好厲害喔,垃圾筒都凹了一個大洞呢!」
「呃,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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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猴子也看得懂的棒球規則》?林醫生,你幾時也對棒球產生興趣啦?」張醫師端著餐盤,拉開林醫生身旁的椅子坐下。
林醫生放下那本封面有隻卡通紅色猴子的《猴子也看得懂的棒球規則》,改拿起咖啡啜了一口說,「跟病患的病情有關,所以想研究看看。」
「跟七一一九號房的小曹有關嗎?」
「咦,他這麼出名啊,連你也知道?」
張醫生是這間醫院出了名的名醫兼大忙人,專治失眠及躁鬱症,每天來看診的人絡繹不絕,跟只能和住院病患混在一起的林醫生是不同等級的。
「他剛來的時候我被他用筆筒丟中腳,到現在都還在痛,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張醫生苦笑。
「我也被他拿點滴架打過臉,超痛的!你看眼角這邊還有傷痕。」
「看來你比我還更慘……噢,對了,說到棒球,我可是『蛇迷』喔。」
「蛇迷?什麼意思?」
「職棒蛇隊啊!你該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呃,老實說我到現在還看不懂棒球比賽。」
「哎,真是的,你這個學弟就只會死讀書,來來來,我教你。」張醫生把那本入門書拿過來,仔細為林醫師說明規則。
從那天起,在張醫生有意圖地教導下,林醫生慢慢從一個棒球白痴變成每天收看職棒球賽的專業球迷。基本規則不用多說,他現在可是一眼就分得出滑球跟曲球的差別呢。
而林醫生也發現,小曹是真的很有棒球天份。
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寬大的的手掌,不管怎麼看都是塊打棒球的料子。
最近的訪談時間,林醫生常常就這樣看著小曹發呆,有時候神遊到病患都跑了也沒發現。
害得陳姐時常跑上跑下的抓人,許多護理人員都是他『球下』的受害者。
林醫生覺得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便主動拿了球跟手套,把小曹帶到外面的空地。
可是說也奇怪,小曹明明平常老自以為是球員,隨手拿起東西就亂丟,看到真正的棒球後反倒猶豫了起來,彷復不知道那顆圓球的是什麼東西。
「小曹!這是棒球啊!」
林醫生把球拿在手上玩弄了一會兒之後,便丟了個拋物線傳球給他。
怎知他竟然閃身不接,眼神空洞的看著掉在地上的球。
試了幾次後都是一樣的情況,林醫生開始反省自己,讓他接觸棒球說不定是個錯誤的決定,他本來就是因為棒球而變成這樣,再繼續下去說不定會產生反效果。
「哎,失敗。」
林醫生要起身時,球從手套中滾了出來,但過沒幾秒,它又滾回自己的手套中。
「啊謝謝……咦?」
小曹第一次正眼對看著他,笑了。
像個拿到玩具的孩子一般,笑得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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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訪談時間變成棒球練習時間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林醫生再也接不住小曹的球了,他畢竟只是個醫生不是職業捕手,於是他拜託附近學校的棒球隊學生,偶而來陪小曹練練球。
每個捕手第一次接他的球都會嚇一大跳,然後驚呼,「剛剛那球的球速絕對超過一百五十公里!」
雖然小曹現在還無法正常與人交談,不過,他開心大笑的次數變多了,林醫生覺得這樣很好,而且他現在每天最愉快的時光就是看他投球。
看他投球真的是一種享受,林醫生打從心底這麼認為。
棒球隊裡的每個人都想打打看小曹的球,但林仍不敢讓小曹與打者練習,而他本人也從沒有要求過。
這天,林醫生一如往常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看著小曹練球,看著他在投球時,手臂每一寸肌肉繃緊。
林醫生竟然有種興奮的感覺,正當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某種程度的戀物癖時,一位棒球隊隊員跑了過來。
「林醫生!你快過來!有人受傷了!」
原來是球隊練習時,二年級當家投手手臂拉傷了,林醫生先做緊急處理後,隨即將他送往醫院。
隊員們看著他被送進診療室後,著急地問著林醫生。
「林醫生,士勤不會有事吧?他明天可以上場嗎?」
「這……還是等診療完畢再問主治醫生吧。」
口頭上雖然這樣說著,但連他這個精神科醫生都看得出來這不休養個十天半個月是不可能投球的。
診療結果果然跟林醫生預想的一樣,手臂嚴重扭傷發炎,得休養一個月,現在若硬要他上場投球的話,絕對會斷送他的投手生涯。
棒球球隊的大家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明天是最重要的預賽,要是不能贏的話,本來就資源稀少的棒球隊明年一定又會被刪減校隊預算,還有可能直接廢除。
林醫生雖然很想幫忙,但也無能為力,正當他帶著小曹要默默的離開時,身後的學生叫住了他。
「林醫生!拜託你幫忙,讓小曹上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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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醫生的耳根子本來就很軟,再加上一群高中男生哭求的模樣也讓他難以拒絕。
不過更大的原因,也許是他自己也想看看小曹站在投手丘上的英姿,於是,就變成今天這樣局面。
五局下,對手一個安打也沒有。
林醫生坐在場面,暗暗希望小曹就這樣順利把對手完封,然後病也好了,那就太好了……
可是,彷彿是上天嫉妒小曹的投球能力似地,後來賽況並不順利。
六局上開始後,天氣轉壞,開始下西北雨,雨來得又快又急,但主審也沒有要暫停比賽的意思。
比賽持續進行。
輪到我方防守,小曹的第一球很明顯有點失控,沒投到捕手想要的位置。
林醫生看得有點著急,然而他的擔心事在第二球就發生了。
小曹的手滑了一下,球的軌跡驟變,那是一顆打到打者左腳的──觸身球。
他見狀跌坐在投手丘上,雙手抱頭的狂叫、嘶吼,林醫生連忙衝上前去抱住他。
「沒事的、小曹、沒事的沒事的,只是觸身球、只是觸身球,沒有人受傷,不用擔心,沒有人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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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
躺在床上的小曹突然坐直身子,全身都是冷汗,睡在一旁的人也被他嚇醒。
「怎麼了?」
「我、我夢到好多事……夢到我丟了觸身球害人受傷,夢到我變成神經病,然後,
你是醫生,又是觸身球……」
他伸手摸摸小曹的背安慰他。
「別想太多,你現在是大聯盟的投手呢,別提什麼神經病了,快睡吧,明天你還要上場呢。」
「喔……」
小曹又重新躺了回去,身旁的人卻起身離開床。
「唔,你要去哪?」
「去喝個水,你快睡吧。」
「嗯……」
他沒有走到廚房喝水,反而走向右邊的書房,拉開中間的抽屜拿出一本厚厚的日記,上面寫著小曹的名字,翻到空白的一頁,開始書寫。
他的右手拿筆,左手習慣性地撫著眼角邊的傷疤。
『小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行為,還會有夢到或是意識到自己過去行為的情況,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病情好轉。曾經在某本書看過,『神經病,就是醒著做夢』,如果我不能把他從夢中叫醒的話,那我也只好陪著他,一起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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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會有一些舊文新修重發。
都將收錄在12月的短篇集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