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一次站在解割室執刀以來,我的手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劇烈地顫抖過了……
無法停止的生理現象,讓我看不清手中螢幕上簡訊的文字。
緊接著頭暈目眩、胸口發疼、雙腳疲軟,只消他人輕輕的推我便會倒在地上。
「友並,你吃太飽想睡覺了嗎?」
原本被小條紋拉著走在前的小郁察覺我的異狀,停下來拍拍我的肩、關心地詢問我病況。
但比他更早撲上關心我的卻是我們家的大小姐。
大麥町隸屬大型犬,活潑好動,力氣還意外地大。如果有誰敢在我面前說,「聽說大型犬的力氣很大喔──」,我一定會惡狠狠地回答,「我已經體會過了!」
被小條紋撲倒在地的我,邊想著「亂倫是不行的呀──」、「人狗殊途」等亂七八糟的事時,小郁已好心地幫我把飛到一旁的手機拾起,還一手拉開小條紋,保住了我的貞潔……
「友並,你沒事吧?小條紋牠是在關心你喔──」
「我知道……」從臉上的口水量就可以測量出牠有多──麼關心我。
「你的手機。」
他把手機遞還給我,親切可愛體貼小郁當然不會偷看或注意到手機上仍顯示簡訊的畫面。我接過手機,又重讀了一次簡訊的內容,旁人看來一定會說,「不過就是有人說要感謝上次的事,想邀你們吃飯,有什麼大驚小怪啊?」
前言當然不值得吃驚,重點是最後署名者是我的老同學、老室友、老朋友。
──段和鳴先生。
只是吃飯的話也沒什麼問題,上次就吃過了,不過,對方刻意強調『你們』,這問題就很大了,還說『徐市長也竭誠歡迎你們』,哇哇,所以是Double Date囉?
不對啊,現在問題是在於──我要帶誰去呢!?
帶小郁的話,雖然外表風平浪靜,但冷不防地一顆深水炸彈就夠減去我半條小命了。
這種場合好像是Friday比較適合,能言善道,說起謊來也面不改色(這是誇獎),只要事前溝通好的話……
等等,我好像想起上上禮拜的對話……
『哈倪──我今天去市場買菜好多人好累喔,快來幫我做泰式按摩!』
『為什麼一定要泰式……台式不行嗎?』
『泰式比較情色嘛──』
『……』
『呵呵──』
『……你說你去哪?』
『市場買菜。』
『噗……還真不合你的Style……跟著一堆大嬸推來擠去的,而且……沒有殺價技能去市場的話,會敗北而歸的!』
『我本來也是超市派啊,美國哪有菜市場這種東西啊!有一天我經過的時候才發現菜市場超便宜的,況且,殺價這種小事,難不成你不會嗎?』
『……是不太會啦,你不覺得殺價對老闆很可憐嗎?』
『哈倪,你就是標準的肥羊消費者啊,你覺得人家可憐人家還不把你放在眼裡咧!』
『可是傳統市場裡的老闆不都是媽媽或阿嬤級的老闆嗎?那種「拜託先生……買一把吧,很便宜的。」我就會忍不住買了……』
『是喔──我今天才看到一個阿嬤收攤後拿著LV包包跟BMW的車鑰匙離開……』
『那一定是例外!他們家的田裡種黃金!』
『事實上,她是賣豬肉的,二頭肌比你還發達喔。』
『……』
『喔對了,今天菜市場特別多人的原因其實是徐市長啦……』
『喔?徐市長也去買菜啊!』
『怎麼可能!他是去巡視菜市場新落成的排水及抽風系統,然後一群婆婆媽媽就湧上去,跟那個韓國師奶殺手來台的盛況有得比咧,尖叫聲不斷,還有人拿螢光棒出來揮……』
『……會不會太誇張啊?某人怎麼不出來管一下啊……』
『你說段律師喔?沒看到他的人耶。』
『真難得耶,該不會被大嬸們擠到五里外吧……』
『哈哈,搞不好喔。話說……我本來很不屑這種利用群眾運動的政客,所以趕快買完東西想回家,後來人群一直擠上來,我只好站在一旁等人群過去,然後就看到徐市長了……』
『感想……?』
『徐市長好帥──他本人怎麼可以這麼帥又這麼親切呢!手也好柔軟好溫暖,笑容一點也不假,西裝超合身的,想必身材一定也很好──害我又想重回單身了……我還跟隔壁的大嬸多聊了一個小時的徐市長才走呢──哈倪你看──這是他的照片!』
「友並?你還好吧?都冒冷汗了呢……」
「呃……我沒事……對了,小郁,你下禮拜六有事嗎?」
「唔……好像沒事吧,怎麼?」
「我的老同學邀我們吃飯。」
要是帶Friday去的話,絕對會讓我跟他好不容易死灰復燃的友情馬上轉為仇恨的烈火的!
■■■
「啊……痛痛痛……」
「很痛嗎?」
「痛……不過就是那邊沒錯──」
倘若只聽對話,思想不純正的傢伙一定會以為我們兩大白天的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吧!告訴你!就算在晚上我跟小郁也不會做見不得人的事的!
嗚,說出去的話像迴力鑣般,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轉彎,回插在自己的心窩上……
「貼好了,還很痛嗎?」
小郁幫我把背上的傷口處理好後,邊收拾著保健箱邊關心地問著我,可是聽進耳裡,這些話卻變成我的內疚。
想在星期五的時候拖住Friday,讓他星期六沒辦法出場的方法只有一個。
──靠我這垂垂老矣的身軀來取悅星期五公子了。
我這個人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先天體力不足、後天體能因工作失調,打延長賽的話對我不利。所以我上網參考了一些前人的文獻資料,望能從中取經,實行閃電戰速戰速決。
什麼四十八手、一百零八式、火車便當……老實說我這還是第一次認真研究這件事……這一切都不是出自我的私欲,而是為了地球的和平啊──!
實行的結果嘛……雖然最後還是延長至天亮,但看我背上的抓痕就知道,我至少成功一半了。
只是早上還得收拾殘局、陪大小姐出門散步,回家時因為背上的傷跟衣服摩擦有點痛,還得編謊請小郁幫我擦藥……代價還真大啊。
「不痛不痛,只是些皮肉傷啦。」
「對了……抓傷你的這隻貓還真大隻呢,沒想到我們家附近有這麼大隻的貓,牠是什麼顏色的啊?」
「應該是紫色的!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那隻肥貓一樣。」
沒錯!Friday笑起來邪氣的模樣根本就是那隻肥貓的翻版。
「紫色的貓?!」說到這種夢中才有的品種,小郁眼睛都發亮了,「真想看看耶──是天生的嗎?」
「我想應該是染的……」
「唔……染劑對貓的身體不太好呢……」
為了不讓我的雪球越滾越大,我連忙插開話題,「小郁,晚上有約還記得吧?」
「嗯,記得啊,你說徐市長也會到讓我很期待呢。」
「咦?連你也是他的Fans嗎!」不會吧……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誰沒被徐氏病毒感染的,難道只剩我一個嗎!?
「因為聽Friday還有很多人都說他是個好市長啊,我也覺得他當市長後市政有明顯的差異……」
嗚嗚,小郁,你果然是徐氏病毒的疫苗!
「約吃晚餐的話……那先睡個午覺還來得及耶。」我的身體跟床舖現在就像S極跟N極……它在呼喚著我啊──
「唔?友並你不是說你昨天睡得很飽,才會早起帶小條紋去散步嗎?」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人不可以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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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門宴的地點約在我一輩子搞不好就進來這麼一次的超──高級餐廳。這間名叫『京滬雨樓』的餐廳坐落在這條餐廳鱗次櫛比的街上,我們家倒是蠻常去對面的平價家庭式餐廳吃飯,Friday很喜歡那家的男服務生、小郁很喜歡那家的貓,我就只能喜歡那家不怎麼好吃的餐點了。
至於『京滬雨樓』……光看餐廳建築仿造四、五十年代北方大宅院打造,外面還停輛復古黃包車,就可得知它的價格一定多了個零。
小郁站在我身旁仰望這幢貴氣逼人的建築,喃喃自語似地道,「原來是約在京滬雨樓吃啊……我們系上主任也常來這邊吃耶。」
果然是達官貴人會來吃的店,跟我們這種平民小老百姓就是風水不合。試想,你會在這種店裡大聲聊天、八卦、玩國王遊戲嗎?
不過今天的成員確實不太適合玩國王遊戲……
看小郁有些緊張的樣子,我把手輕放在他的肩上笑道,「小郁你放心,這攤我的老朋友請客,我們就盡情地享用吧。」
他轉頭回給我一個放鬆的微笑後,我們才並肩走進店內。
店內的裝潢比起店外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處處可見讓人眼花撩亂的花形圖樣,連女服務生身上短旗袍的花紋都讓人眩目。
「先生您好,請問有預約嗎?」女服務生親切地上前問道。
「應該有,是段和……」
還沒報上全名,女服務生便知悉地點頭,「是段先生的客人嗎?請跟我來,他們已經先到了。」
女服務生領著我們走到裡面的包廂,一路上處處可見蟠龍花瓶、青瓷燒碗、國畫字畫,頓時還以為這裡是博物館呢。
馬上就認得出來他們位處哪個包廂,因為門外有形影不離的市長隨扈站崗。
「不好意思打擾了,段先生,您的客人來到。」恭恭敬敬的女服務生站在門外,詢問後才敢開門。
他無機質如機器發出的聲音從內房傳出,「請進。」
旗袍女服務生替我們打開門並詢問能不能上菜後便先行退下,我們踏入房後徐市長熱情地起身招呼我們。
「倪先生,好久不見了!啊,這位就是夏教授吧,我是徐詣航,初次見面,您好。」
「您好您好。」
徐市長露出殺傷力十足的微笑伸出右手,我們家的小郁也面露純真誠懇的微笑與他握手。
其實,畫面還蠻好看的嘛……
市長是斯文型的帥哥,小郁也是可愛型的帥哥,如果再把背景那位皺眉的西裝油頭男去掉的話就更完美了……
「夏教授看起來好年輕喔,如果不知道你是教授的話,我會以為你還是大學生呢……」
「徐市長也很年輕啊,比照片跟電視上的都還年輕耶──而且跟我學生們講的一樣,你真的很帥。」
我的天啊、佛啊、阿拉啊──!這是什麼對話,不老國的妖精們在互相稱讚自己今年也沒長出魚尾紋嗎?
這叫飽受歲月摧毀的我們情何以堪……不對,飽受歲月摧毀的應該只有我,那傢伙的臉是與時間無關的死魚臉。
兩人寒暄了一會,總算輪到成功男人背後的男人自我介紹了。
「您好,我是段和鳴。」
他的自我介紹一向都不超過十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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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座後寒暄聊天不到五分鐘,彷彿廚房就在隔壁似的,一道道北方料理即送上桌,每一道都猶如宮廷料理般精緻可口,跟我們平民吃的狗……咳,平民食物就是有著層次上的不同。
不過,就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反正吃完都要放諸水流,何不把錢省下來買電動呢?我們家的主廚Friday聽到的話,一定會打我的頭說,「你今天晚上沒飯吃了!」
有鹽酥白蝦、京扈醉雞盤、蟹黃豆腐、罈子肉、核桃鴨酥、海鮮蒸芙蓉、東北酸白鍋、圓籠蒸蝦餃、碗豆黃兒……等名菜。這拗口的菜名服務生上菜時都會報號,但我還是記不得這此菜名。
倒是徐市長如數家珍似地頻頻介紹道,「這核桃鴨酥是將鴨的內臟拿除,塞入滿滿的核桃仁,先蒸後煎,讓核桃的味道在鴨的內部散發、被吸收,很好吃的喔,你們一定要試試。」
徐市長不但介紹,還用公筷拚命幫我跟小郁夾菜,而隔壁的老同學連根蔥也沒夾給他。
後來徐市長注意到我們的碗都還是滿的,才轉向對段律師問道,「和鳴,你吃蝦餃吧?」
他輕輕地點頭首肯,市長才夾個蝦餃給他。
原來不幫他夾菜的原因,是因為他不吃的東西太多了嗎?!
思及至此,我強忍著笑意還差點噎著了。
「話說……我今天好像被T大包圍了呢。」用餐到一半的徐市長突然提起。
他不說我還沒發現,我是醫學系、法醫所畢業,小郁是動物系(現改生科系)畢業,段律師是醫學系讀一學期轉法律系畢業。
「那徐市長是……?」小郁問道。
「我是M大企管系畢業的,」徐市長苦笑道,「其實T大企管才是我的第一志願,不過分數不夠……」
小天使小郁連忙安慰道,「M大也很好啊,商學管理都很出名呢。」
「對啊,可惜我現在不從商反從政。」
哎,徐市長,您就別遺憾了。反正……從商跟從政是差不多的!
這樣說好像會被抓走……不過,我也沒說出來,好險好險。
「聽說……倪先生跟和鳴還是同一寢室的室友呢!」
「啊?真的啊?」小郁很驚訝地道,「之前沒聽你說過呢……」
呃……小郁,這並不是件可以常常拿出來說嘴的事啊(雖然我似乎還蠻常提起的……),可是,一弄個不小心我就會身陷囹圄的!
「所以這次我就打定要問倪先生那時候的事了。每次問他大學時代的事,他總是說沒什麼有趣的,還叫我來問你呢,說你講得會比較有趣些。」
徐市長說這段話的時候目光一直來回看著我跟老同學。他還是沒什麼表情,我則是不知道該擺哪種表情。
「叫我講啊?」我望向好室友,「那我真的要講囉。可以嗎?可以嗎?」
你做這樣那樣、還有那樣這樣,跟這樣又那樣的事情我全部都要無視你家的家庭問題講出來囉!
他只冷冷地回了我一個字,「請。」
既然對方都同意了,在場又有二個人當證人,那我就肆無忌憚地解開封印吧!
──關於那短短的一個學期同居的事。
「他是一個好室友,真的。因為我比較不修邊幅又隨性,他還會幫我整理、清理呢!」我、我的嘴巴自己動起來了,這不是出於自我意志啊──
「上課前會叫醒我或是幫我點名,期中考前的筆記本免費看,晚上要吃宵夜的時候還會幫我買一份,這麼好的室友要哪裡找啊!」我的嘴巴背叛了我的心……
「看來你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呢。」完全相信的小郁似乎很羨慕我們的樣子,但這不是真相啊──
「對啊,倪先生還介紹打工給和鳴呢。」
「喔,那個打工就是當徐市長你的家教啊。」
我方說完這句話,全場的人臉色都變了。
「呃……大家都不知道嗎?」
小郁疑惑,「段律師當徐市長的家教?」
徐市長呆愣,「你介紹家教工作給和鳴……?」
段律師啜半口茶,像是鬆了口氣般。
「我大一的時候找打工,剛好學長那邊有二份家教打工,我便就著『好東西與好朋友分享』的本意,把一份打工分給他,而他那份家教打工剛好是教當時小六的徐市長……也就是說,當初也很有可能是我教徐市長喔。」後面幾個字當然是刻意說給某人聽的。雖然他都向我道過謝了,不過這個梗是一定要一用再用的啦!
「啊……原來如此啊,市長六年級……段律師大一……」還在釐清年齡的小郁喃喃地道。
順便一提,在場四個人中,我是生理年紀最老的,臉似乎也是……
恍然大悟的徐市長看著身旁的段律師,兩人深情相望著(?)。此時的他們兩人之間,不是靠武力強大或權高位重就可輕易介入的,光是站在一旁觀看就會被彈出的火花刺傷。還好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我已經有小郁跟Friday了。
最後,他們相視而笑(『可愛』的笑容讓人依舊讓人發寒),情感盡在不言中。
徐市長還握緊我的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總覺得我也應該向你道謝呢。」
「市長,別這樣,他只是做了他該做的事嘛,還有你謝我跟謝他是一樣的唷。」
身旁的人不知何時把市長的手搶走,緊握、霸佔著不放,而且,還不忘回頭對我眨眼。
Friday──!
■■■
嗶嗶──!比賽暫停!
我匆忙地站起身卡位在Friday與徐市長之間,伸出我友誼的雙手,無情地切斷他們薄弱的握手外交。
「徐市長,不好意思,我跟他有點事要談……」
「什麼事啊?我還沒跟市長說完話呢,哈……」
我暗中使點力把又想勾搭上徐市長的Friday拉開,打開門帶著他走出。我沒有往後看就知道他現在的眼神一定比非洲獵豹還兇殘。
即使日後會遭受到可怕的報復,也是為這一時間的茍活啊。
這間餐廳占地頗廣,聽雨軒前面還有小型山水造景,水聲潺潺,恰好可以遮掩我們的對話聲。
「Friday你……」
他斜倚在紅柱旁,襯衫上的扣子不知何時被解開一顆,隨性慵懶地看著我。
唉,不是拿你沒辦法,是有辦法也治不了你啊。
我喟嘆似地道,「我以為我做了完美的準備,原來只是一場空。」
這種心情就像是以為中了統一發票肆獎,都已經想好要買這個跟那個了,最後才發現號碼對錯,6跟9長得太像了。
「哈倪,別喪氣啊,先鼓勵你精神可佳,功課也作得不錯,我也很意外被我們訓練出來的體力,你可以活用在床……」
「咳咳!Friday,對科學家來說探究失敗原因是很重要的,我想要知道我是哪裡出了差錯!」
是進行中分神了嗎?還是準備得不夠呢?或是他真的那麼喜歡徐市長……
他走近我身旁,伸手玩弄著他昨天親手洗過的頭髮。
「是理由太牽強了啊,哈倪。什麼叫『慶祝我們第一次約會記念日』,我才不信你真的記得咧。」
「……」我、我真的記得啊,就是九月十三號星期五啊。
「沒事就獻身,一定有詐。」
「……」你為什麼不會先往好的方面想啊,你真的喜歡我嗎!
「所以我就問小郁囉。」
「……」原來是錯在這步!Checkmate!
「跟徐市長飯局我怎麼可能放過呢──呵呵,你太天真了,哈倪。」
他又抓了抓我的頭髮,我搖搖頭。
「太天真的是你啊,Friday,你真的不能小看徐市長身後的男人啊……」正所謂每個成功的男人身後都有一個偉大的男人……
「喔?你說段律師喔,我有瞄到一下,沒想到他本人的臉真的長這樣耶。」
Friday把瀏海往後梳,分成三七頭,還用雙手食指在眉擠出多重皺褶,眼神假扮銳利狀,平常微揚的嘴角也硬是扯下呈凸字型,因為跟他的本質實在太不搭了,異常好笑。
「噗……哈哈,」我抱著肚子大笑,「哎唷,一點都不像!」
「給我一副銀框眼鏡就會很像了。」Friday仍扳著「段律師臉孔」,指著自己的臉,「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這傢伙可怕啊。」
「等你知道他可怕之處時就已經來不及了……」我認真地道,「所以為了我下半輩子的幸福人生著想,你待會得扮成小郁繼續用餐喔。」
Friday不以為然地梳理自己的頭髮,扁了扁唇道,「為什麼我非得為你的人生著想啊,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啊。」
「……」
這話好像也沒錯,我們之間沒有法律束縛,也沒有小孩負擔,的確不用為對方人生負責。Friday有時候道出的驚人之語,常讓人以為他是認真的……
「呃……我也不是要你負擔起我的人生,我只是……」
「哈倪──我想要實質的東西,說什麼人蔘烏拉草的,太虛幻了,不符合我的Style。」
「所以……」我有不好的預感。
Friday此時的姿態就像個隨時準備獅子大開口的黑道大老,微翹的手指上再卡一根雪茄就更像了。
「我的要求不多啦,那天的戲碼再重來一次就行了,哈倪,你看我對你多好──沒有要求加碼喔。」
──我還能回答什麼呢?
拖著明明是殘花敗柳的身軀,上半身攀在紅色的柱子上,還是要輕咬下唇像個處子般。
「如果奴家能滿足您的話,請溫柔地……」
「哈倪,我有點想吐耶。」
■■■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呃?」
雖然忘記敲門是我的不對,但你們調情的動作也太大膽了吧,徐市長的手輕抬著段律師的下顎……
等一等──!好像哪裡錯了,是主詞跟受詞嗎?
擦了擦眼鏡再確認一次,千真萬確是「徐市長的手輕抬著段律師的下顎」……
原來這些年來我都誤會了,你並不是想誘拐男童,而是想被男童……
「和鳴臉上有飯粒,我幫他拿下來。」
徐市長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從容不迫地將他下巴那顆礙眼的飯粒取下,笑咪咪地舔著手指將它吃下。
「……」
早就從報章雜誌聽說他們很恩愛,沒想到真正看到時還是受到某種程度的衝擊。不過稍稍值得慶幸的是,Friday應該也看到了。
這樣他應該不會再打徐市長的主意了吧……
「友並──甜點有杏仁豆腐耶,你不是最愛吃──豆腐了?」Friday邊說邊執起挖了一口豆腐的湯匙,直往我嘴裡送。
在我還搞不清楚他在想什麼的時候,他又拿起餐巾擦擦我的嘴。
「真是的,你怎麼吃得嘴邊都是啊,我給你擦擦……」
「夏教授跟倪先生感情真好呢……」作壁上觀的徐市長呵呵地笑道。
Friday回望了對方一眼,「對啊,我們感情很──好呢。」
「……」
這難道是……得不到對方就要讓對方知道自己可以過得比他幸福嗎?!
我真搞不懂你啊,星期五公子。
不,我更搞不懂的是段員外,你剛剛碗裡的韮菜挑到現在還沒挑完啊!
■■■
會思考、會成長的生物都是善變的。
若是不變,將無法在環境中生存下去,所以改變是常態。
Friday的善變次數高於平均值一些,而我也不是個聖人。有時候他反覆無常的決定也會讓我無法理解與認同。例如現在。
雖然已跟Friday他約法三章,連訂金都先繳了,但我知道他還是會見縫插針,對喜歡的事物不會輕易放手是他的優點之一。
只是……現在的情況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Friday不是纏著徐市長說話,竟是纏著我的老同學說話?!
而且專問一些旁人聽了心驚膽顫、寒毛倒豎的可怕問題。
「所以……段律師你是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就對國小六年級的徐市長一見鍾情嗎?」
語音方落,門外響起敲門聲,旗袍女服務生進來幫我們換一壺熱茶,原本笑容滿面的她,抬眼恰好見到段律師的表情,她即僵住笑容,行色匆匆地換好茶後行禮告退。
可憐的孩子,她晚上應該會作惡夢吧?
不對啊!現在可不是擔心別人夢境的時候啊──夢醒了生活還是可以繼續,被砍頭的話就不得而知了……
徐市長臉上斯文溫良的笑容依在,面對任何狀況都能微笑似乎是政治人物的必備技能,他沒幫老同學回答問題,起身幫我們斟茶。
沒服過兵役的Friday倒也懂「射後不理」的原則,翹著他老爺的尊腿,似笑非笑地喝著百里侯替他加的茶水。
我想,現場心跳超過一百二的大概又只有我一個人吧……這種孤單的感覺真討厭。
「是的,我對年僅十三歲的他,一見鍾情。」
我的好室友說完上句換氣時,把殺人的目光急轉向我道,「雖然如此,但當時我仍有理性良知。」
「……」
我從沒懷疑過你的理性良知……吧?吧?吧?我、我怎麼跳針了呢……
「真專情耶──」Friday數著他暗戀的日子,好像十個指頭還不夠數。
「他的個性就是這樣……」徐市長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的時候也……」
我們都等待著徐市長接下來的話,可是他卻徒留給我們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Friday雙手抱胸,又丟了個問題出去。
「現在看起來雖然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不過段律師你不可能沒想過對方沒接受你的時候吧?或是……當年沒抽到上上籤的話?」
Friday第二個問題銳利依舊,再問下去的話老同學一定會發現這個人怎麼上下半場個性差這麼多啊──還是已經發現了?
「不管他變得如何,我知道我不會動搖。」他的語氣雖然平淡,表現出的堅決卻讓人信服。
他再道,「即使沒抽到上上籤,也只是延遲幾年罷了。」
Friday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真是個自以為是的暗戀者啊。」
我同意Friday的話,他的意思是不管怎樣他的人生中一定有他出現,真是太自大了!雖然他有資格這麼自大,但還是令人生氣啊……
我轉頭看Friday的表情,未料他霍然笑得開朗,還把身體傾向前正對著段律師說話。
「不過……我佩服你,也許,還應該感謝你呢。」
這句話我就不懂了,感謝?為什麼?
此時,坐在一旁的徐市長開金口,雖然有點詭譎,但我瞬間還以為他是怕人被搶走而要宣示主權。
「夏教授問了我們家律師這麼多問題,那我可不可以反問你一個問題呢?」
「可以呀──徐市長的話,要問幾個問題都可以呢!」
徐市長抿了抿嘴,一針見血地道,「你……不是夏教授吧?」
政治人物必備技能之二,拆穿別人的假面具。
■■■
「啊啊──剛剛一下就被認出來還真是無趣呢……」走在我身旁的Friday邊伸懶腰邊道。
「那是因為你根本就沒專心假扮吧……」
方才市長問了那個問題後,Friday倒也大方承認,用最簡明扼要的敘述解釋他不是夏教授及他們之間的關係,半小時後,徐市長倒也能理解,還很好奇地問了許多問題。
正當我覺得兩家子的關係又近了許多時,也到了告別的時刻。老同學提醒說明天還有行程,徐市長也只能苦笑地說,他好久沒有好好放一天假了。市長的話也稍稍安慰到我這個超時工作的法醫,果然是人外有人啊。
「那當然,我有我的目的啊──」
「……」這傢伙完全把我們的約定忘光了吧,那我應該也可以不用付……
Friday忽然加速走到我面前,插腰對著我說,「哈倪,你一定覺得我是為了徐市長才出現的吧?雖然徐市長真的很Nice,但我的目的不是他喔──」
「唔?」總、總不可能是為了另一個……
「我的主要目的是段律師。」他又模仿起他,擠著眉道。
還、還真的咧……這句話我絕對不信,照我了解Friday的程度,深知他的喜好絕不含這種Type。
「我就知道你不信啦,再說詳細一點,我的目的就是問段律師那些問題。」
我更不懂了……
他瞇眼一笑,像跳舞般在路上轉了個圈。
「有誰會對自己情人的初戀情人不在乎的呢?」
「Friday你……」
「哎──今天實際看到他後,就發現是我多心了。是你在單戀人家,而且對方完全沒把你放在眼裡吧,哈哈哈──」他坦然大笑的樣子真讓我又愛又恨……
「……是是是,他當然不可能把我放在眼裡啦……」那時候觀察他那麼久他一句話都沒吭聲呢。
「唷唷──別哭嘛,初戀總是酸澀的啊,」Friday敞開雙手抱著我,「我有把你放在心裡喔──」
「……不過,沒想到你這麼在意他啊?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他都有他了……」我也有你們了啊……
「友並……」
拉開些距離,我看到小郁的微笑。
「……」Friday,你……
「……誰在意誰呢?」
「呃……」我搔了搔今夜用腦過度的頭,「……我在意你呀。」
「我、我也在意你喔……」他坦率地說。
「那……我們就懷著在意對方的心,踏上回家的路吧!」
「嗯!」
恰好我們走到愛車旁,小郁開車,我坐在助手席上。正當我以為今天的故事就這麼走到終點,眼睛快要闔上時,他出聲叫醒了我。
「友並,你相信命運嗎?」
「什、什麼?命運?」我腦袋不清不楚地聽到這麼沈重的單字,還出自小郁之口,著實嚇了一跳。
「我本來不相信命運,認為人會遇到什麼事都是自己決定而造成的。不過,今天開始,我相信有『命運』了。」
看著他的微勾起嘴角側臉,我發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段律師如果抽到另一張的話,你就不會在乎我了。所以,他會抽到徐市長,我去找你,你會在乎我,這一定是命運吧。」
這樣說雖然很欠揍……但今晚我應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傢伙。
因為Friday跟小郁都在意段律師,他們都在吃醋。
鴻門宴突然變成喜宴,喜上眉梢。
「我沒辦法像我的老同學一樣,堅定認為不管局勢如何變化我們都會相遇,所以我也同意你說的,It’s destiny。」
車子恰好駛到家門口停下,我伸手覆著他的臉。
「命運歸命運,更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