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味覺其實比想像中還靈敏,長大後再吃到童年時的食物,從舌尖散發的回憶味道竟會讓人忍不住流下淚來,沙士糖、王子麵、彈珠汽水、草莓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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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吃麵包店』是開在小學旁大馬路上的一家麵包店,旁邊是眼鏡行,對面是星星書局,小學生每次放學走路回家時總會經過這間麵包店,三、四點時飄散著剛出爐的麵包香,常常讓回家的小朋友停下了腳步。
店內裝潢不講究,灰黃的牆壁跟褪色的招牌始終沒有換新過,但麵包店的玻璃窗每天都擦拭得一塵不染,雖然小朋友常貼在上面留下髒污的印子,可是隔天玻璃又像新的一樣。
從玻璃窗望過去可以看到陳列在架上各式各樣的麵包,有著不稀奇的土黃色外表,可是吃起來卻非常美味,跟製作他們的人一樣,王師傅長得圓圓胖胖,有著一雙分不出是清醒還是在睡覺的瞇瞇眼,可是他圓滾滾的雙手卻能變出一個又一個美味的麵包。
「我要買這個!」我拿著紅豆麵包到櫃台。
「六元。」站在櫃台的是王師傅的老婆王媽媽,她是一個看起來很兇的女性,但買麵包的時候,她總會少算我一塊錢。
穿著白色麵包師傅裝的王師傅擦著雙手走出來,「小齊啊,又買紅豆麵包?」
「對啊!」我最喜歡吃王師傅家的紅豆麵包了,滿滿又實在的紅豆,包在酥香的麵包裡,站在麵包前挑了許久的我最後都還是會選擇它。
「什麼時候段考啊?」王師傅走出櫃台問。
「下下週。」
「考一百分的話記得拿考卷來跟王師傅領獎喔。」王師傅的眼眉都彎成曲線。
「好!」
不只有我一個人,那時候的王師傅對每個來店裡的小朋友都這麼說,段考完發考卷的那個禮拜常可以看到許多小學生開心地拿著考卷到麵包店裡換禮物。
禮物則是比麵包更高一級的小蛋糕,就是那種放在最後面的冰箱裡,大家結帳時都會不禁看一眼的小蛋糕,我第一次到麵包店的時候就吵著媽媽要買,但媽媽不准,一直到我拿著國語一百分的考卷時才嘗到它的美味。
王師傅跟王媽媽雖然對附近的小朋友們都很友善,可是他們家的兒子卻讓人傷透了腦筋,他是比我小三個年級的小學弟,從他入學以來不良記錄有增無減,上課時搖晃著桌椅打擾老師上課還是小問題,三年級的時候還拿鞭炮到學校裡亂放,破壞了不少東西。
街頭巷尾都說王師傅的兒子一定不是他生的,不然怎麼這麼壞,王師傅也拿他沒辦法,他本來就是好脾氣的老好人,管教小孩的事總落在王媽媽身上,那時候教小孩就是打,不乖就照三餐打,從街頭打到街尾,王媽媽打小孩的時候整條街的人都知道。
王家的兒子你一看到就認得出來,因為腿上手上藤條、木板、水管的疤總是有增無減,這樣的管教方式卻沒矯正他的脾氣跟惡作劇的習性,而變成反作用。
我高中的時候在外地唸書,只有隔週的週末才會回到老家,大概是我高二某個週末回家時,老媽就說那間麵包店的兒子跟人打架被送到警局。
我高三的時候,國三的他就離家出走了,後來就再也沒聽過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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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了北部的大學,回老家的時間更少了,一年也許二次、也許三次,畢業後也在北部租屋打工,準備公務員的考試。
沒有什麼崇高的理想的我,會想考公務員,只是圖個安定的工作跟薪水。
幸運地,在第二次的時候考上了,工作地點也在北部,返鄉的週期變成一年一次。
在戶政事務所上班第五年,那一年的年假特別長,回到家鄉的我突然想出門散散步,有新商店開張,也有舊的商店倒閉,新的街道拓寬,舊的房舍則被鏟除蓋上新的公寓大樓,跟我童年時記憶中的街景完全不同。
唯一不變的是那間招牌褪色的『真好吃麵包店』。
「真懷念啊真懷念。」我邊這麼說邊走進麵包店。
店裡面的擺設讓我又變成那個拿考卷換蛋糕的小朋友。
我開心地選了幾樣童年時最愛吃的麵包,已經有經濟能力的我,還打開冰箱拿了二個小蛋糕。
要結帳時卻不見那個表情很兇、但總會少算我一點錢的王媽媽。
「有人嗎?」我彎著身朝裡面叫著。
「有有有!」
王師傅從裡面快步走出來,身形瘦削許多,雙下巴也不見了。
「小齊?你是小齊吧?都長這麼大了!」王師傅一看到我就認出我來,讓我十分驚訝,因為常有人說我跟小時候長得一點也不像。
「王師傅!你還記得我啊?」
「當然記得啊,你眉毛旁邊這個小疤我記得很清楚呢,你那個時候說你是從二樓跌下來的!」
「哈哈,對啊!」我不自覺地摸著我眉邊的小疤,那個時候縫了四針。
「現在在哪工作啊?過年回來?」
「我在北部工作,過年回來,年假放好幾天呢。」
「只有公務員才放這麼多!你該不會在當公務員吧?」
「是啊,王師傅你猜得真準,對了,怎麼沒看到王媽媽呢?」
「她啊…先一步回去了。」王師傅淡然一笑。
「啊…這麼年輕…」王媽媽大概跟我老媽一樣大吧?
「我看我也快要去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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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從老媽跟鄰居的口中才知道,王媽媽是去年過世的,她的葬禮,兒子並沒有出現。
聽說他兒子在未成年的時候就因為幫老大頂罪入牢獄,當時的王家就算是要散盡家產也想把這個兒子保出來,還花了大把銀子請當時的名律師段律師要為兒子辯護,不過這個段律師也真是有個性,看了這個案子後不願接,竟然還說『讓他被關幾年會比較好。』這種話,王家只好又商請另一個律師,但最後還是免不了『被關幾年』的命運。
兒子入獄後,王媽媽一直很憂鬱,心理影響生理,原本就有肝病的她,身體狀況一直下滑,王師傅勸她要不要去看看兒子,她也不願。
現在的麵包店只剩王師傅一個人,在對街還開了間超大間燈光明亮、裝潢華麗的麵包店,裡面的口味都是全新的,已經很少人到王師傅的麵包店買麵包了。
聽這段故事的時候我的嘴裡正咬著紅豆麵包,口味沒變,只是人事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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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工作崗位後,我一直在想,戶政事務所六號櫃台公務員的工作,雖然不是很重要,但一定要有人來做。
而那間『真好吃麵包店』的麵包,倘若王師傅真的走了,卻沒有人傳承了。
我毅然決然地遞出辭呈,回到家鄉,拜王師傅為師,學習他的手藝。
王師傅雖然口中說著『你還是回去當公務員比較輕鬆啦!』,但卻非常認真地教我如何製作麵包,其實他心底應該也是很高興的。
做西點麵包每個動作都不能馬虎,從選材料到打蛋、桿麵團、揉麵團、裝飾造型,每一步功夫要做得好都得花上好幾年的時間。
我第一次做出來的麵包像顆乾癟的橘子,王師傅拍拍我的肩說『三冬五冬啊…』。
我不氣餒,當初下定決心的時候就把毅力跟恆心也帶來了,只是王師傅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教我他全部的手藝。
在這家麵包店學藝不到一年時,他就因為交通事故去逝,是為了救一個要過馬路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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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完王師傅的葬禮,我還在這間老舊的麵包店裡做著麵包,盡力模仿王師傅的口味,維持著這家麵包店。
店裡的門鈴輕響,我正在後頭揉麵團,趕緊包一包準備讓它發酵後我擦乾雙手走至櫃台。
來店裡的客人是一個理著平頭的男子,穿著寬大不合身的格子襯衫,走路有點一跛一跛,他只拿一個奶酥麵包走過來結帳。
「十五元,謝謝。」
他沒有答話,離去前還邊走邊吃了起來,我覺得奇怪,所以一直看著他的背影。
突然,他回過頭把麵包丟在我面前。
「退錢!這不是我爸麵包的味道!」
我才發現,他是剛出獄的王家兒子。
一想起王家的事,我便壓不住怒火地揪著他的衣領,想開口大罵時,這個浪子卻喃喃唸著,「這不是我爸的味道…這不是我爸的味道…爸…媽…」
看到他臉上的液體後,我才放下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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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頓悟,突然轉性。
但看到他在雙親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後,才發覺他說不定只是個迷途的孩子。
走錯路的代價是讓他有前科,雙腿雙手大小傷不斷,而且都沒有完全醫治及復健,手指也只剩九隻。
「你為什麼會來學做麵包?」
「因為我喜歡王師傅做的麵包。」我調整著烤箱的溫度。
「我爸的麵包,雖然外表看起來不怎麼樣,可是就是很好吃。」王家兒子驕傲地道。
我回到工作台,秤麵粉、打蛋,準備做下一批麵包。
「小時候我被我老媽罰站時,他在後面做麵包,做完後,總會塞一個剛出爐的給我,那時候不覺得有多好吃,可是現在想起來…卻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他兀自說著,一旁的我拿著打蛋器打著蛋。
「現在想吃也吃不到了…老爸的手藝,我一步也沒學會。」
人總是在失去後才想要珍惜,雖然我早一步行動,但也沒學好。
「啊!我爸的節奏不是這樣的!」
我停下手看著他,「節奏?」
「我看千百遍,也聽千百遍,想忘也忘不了。」
後來我們兩人合作,他負責回想著王師傅做麵包的一切細節還有嘗味道,我則研究他留下來的配方及烘焙,我們兩個都只有一個願望,想再吃到那記憶中的麵包。
王家兒子在外遊蕩的這幾年還學會了不少東西,他自己重新粉刷著麵包店的牆,還買木板回來重新裝潢,試圖讓老店有新面貌。
但過度勞動的他後果是舊傷又復發了,我無法想像四肢痛到不能睡覺是怎樣的情形,我勸他去看醫生卻老是勸不動,他總說要把店裡弄好才去,最後幾乎是要把他綁在車子上去就醫的。
看他這麼努力,我也花了一筆錢把外面的舊招牌換掉,新招牌換上去的那一天,我做的麵包總算得到這樣的評語。
「爸、爸…這是我爸的味道沒錯!」
「真的嗎?」我趕緊自己咬一口,啊…就是這種紅豆跟小麥在嘴裡發芽的感覺。
我們兩人高興地吃完那一整盤麵包,一點也不覺得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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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店新裝,雖然來客量還是比不上那間新穎的麵包店,可是只要有人能上門我們就心存感激。
有一次,一個女客人激動地跑到店內說,「上次買了你們的麵包,咬下去才發現這不就是我小時候常常吃的那家嗎?原來那家就是你們這裡的麵包啊!」
我跟他相視而笑,沒錯,口味完全沒變,這個麵包就是王師傅做的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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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起身走到樓下時,發現工作房裡早有人影。
「你…你在做麵包?」我驚訝道。
「對啊!剛好時間到了,來吃吧!」
他把烤箱打開,一盤黑黑黃黃,初學者做的麵包出爐了。
「好醜。」我苦笑。
「這還不是它的真面目喔!」他拿刀子從一塊麵包中間劃一刀後打開。
裡面沒有包金包銀,重點大概是它的形狀吧,是心型的。
「送你。」
「旁邊烤焦了。」在左心房的地方。
「王家的麵包是不講究外表的!吃下去才知道它的好,人也是一樣…」他後面那句講得很心虛似的。
我咬了一口,真的還不錯,比我第一次做的好吃。
「麵包好吃,至於人啊…」
也要吃過才知道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