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清晨,從霧濛濛窗戶看過去,什麼也看不見,即使打開窗也是一片白霧,呵出來的氣也是白的,飄進霧中溶為一體。
今天的天氣看不到海,只見若隱若現的房舍幽靜地錯落在山坡上,窄小的街道在清晨四點半時沒有任何人影。
這邊的天氣一年有一半以上都是大霧,能從家裡看到海邊的日子少之又少,但如果那天能看到,我的心情就會很好。
緩緩地拉上窗,我下床梳洗準備上課,穿好制服後經過父親的房門,又聽見止不住的咳嗽聲,咳到咯血也無法停歇。
那是礦工的夢魘──塵肺症,初期的症狀只是呼吸不順,父親目前是中期,每天都咳嗽,有時痰中還會帶血絲,末期的病人我也看過,叔父便是這樣咳到無法呼吸,如同被人掐住頸子般死去。
我倒了一杯溫水走進父親的房間,發現原來父親沒醒來,在睡夢中也是不停咳嗽,我望著他,想到自己以後也會跟他一樣,像條癩狗般躺在床上喘息,心情早已從悲傷轉為無奈。
把水擱在一旁,我用手順順他的背脊,他的咳嗽仍然沒有舒緩。
這一代的人為下一代的人挖礦,下一代的人還得為下下一代的人挖礦,這是住在這裡的居民改變不了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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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巷口抽煙的他神情看起來有點憔悴,穿著短袖上衣的手臂有著遮不住的傷痕,是用皮帶打的,他發現我的時候才笑顏逐開。
我喜歡看他的笑臉,就像偶爾才會照進這個小鎮的陽光般絢爛。
「阿夙!這邊!」他急忙把煙捻熄,他知道我不喜歡煙,那對肺不好,但他總說反正肺早晚都要壞的。
「軍洋,伯父又喝酒了?」他二伯只要一喝酒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
「幹,那死老猴又喝罐高梁,把我當成他老闆打,我氣不過就回他一拳,結果他酒醒了,我也又被打一頓……呿,真不爽。」他憤恨地抱怨,我也只能聽著,心有不忍地從書包裡拿出軟膏幫他擦拭。
「哎,免啦(不用啦),擦了也不會卡快好(比較快好)……而且不會痛啦。」閩南人的他講起台語總有一股氣勢,是外省人的我學不來的,我很羨慕,所以我不講台語。
我笑著加重擦拭的力道,「真的不會痛嗎?」
他的臉馬上揪成一團,哎呀呀地叫痛著,「痛痛痛──輕點。」
「知道痛就好,下次你就躲到我家避難就好了啊。」這樣就不用受皮肉苦了。
他搖搖頭道,「不通啦,這樣那死老猴會去吵小妹。」
放浪不羈的他看不出來很愛護妹妹這點我也很喜歡,小時候他就最疼這個小他六歲的妹妹,小妹穿不暖他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小妹沒有吃飽他絕對不吃飯,就連他爸爸從出事的礦坑裡抬出來的時候,他也緊抱著小妹,沒有流一滴淚。
我與他並肩一起走在上學的路上,學校蓋在山上,每天上學都要走滿三百個階梯,只是再過個幾天我們就要改往岔路左邊走,那是通往礦場的路。
「明天阿策出殯,你會來吧?」
阿策大我們一歲,也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國中畢業就投入礦場當礦工,工作還不滿一年,九號坑出事,坑殺二十三條人命,死亡的人裡面以新礦工居多,他也是其中之一。
這不是什麼新鮮事,身經百戰的老礦工在出事前都有一些奇妙的預感,或是聽見什麼聲音,他們挖礦的時候還會用燈不時地照照四周,看地層是否正常,沒有經過長久訓練就進入的新礦工當然不會想這麼多,而且礦主總愛用這些人去開採新的礦坑,因為他們不會拒絕與抱怨。
我與軍洋都提醒過他,不要聽從礦主的話傻傻的進去挖,可是阿策根本沒想這麼多,都說傻人有傻福,為什麼他沒有呢……
「那該死的王天生,他是人嗎?是畜牲吧?那天九號坑出事,他完全不想派人救災,處理事情慢吞吞的,根本不把人命當命看吧?!」一提及阿策,軍洋又滿肚子火地往旁邊的樹上揮了一拳。
我們都知道這些私礦的礦主當然不會積極救援,因為死一個工人只需賠三、四萬,傷一個工人要賠上幾十萬,而且平常礦主為防止工人挾帶金礦出去,早就無所不用其極,根本就不把他們當人看了。
我輕嘆一口氣,「明天,就去送他最後一程吧,如果有來世,希望他別再出生在這裡,別再當礦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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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公祭的會場下著毛毛細雨,礦主王天生還上台致詞,說了幾句讓知道詳情的人都會發火的客套話,我右手拉著軍洋,以免他衝上台去打他一拳,左手則死命地握拳,指甲都插進肉裡也不覺得痛。
後來我們去阿策家慰問,他家是四兄弟,他是第三個小孩,二哥也在三年前的礦坑失事中喪命,這次意外他們家中的氣氛更加哀慟,但沒有一個人在哭泣,悲傷到某一種程度可能就哭不出來了。
阿策年僅九歲小弟祥祥拉著我的衣角,哭喪著臉道,「哥哥,我長大以後可不可以不要當礦工……」
我摸著他的頭,不知該怎麼回答,一旁的軍洋卻搶著說,「當然可以,出去闖一闖吧!祥祥,不要當礦工了!」
阿策的母親走過來,皺眉頭看著我跟軍洋,「你們知道什麼?從這個鎮出去說要闖天下的人,不是沒音訊就是夾著尾巴逃回來,生在這裡就是要當礦工,這是命啊。」
「繼續當礦工還不是被王天生壓榨!再不然就咳到老死。」
「至少死的時候我們還看得到人……阿策他大哥說要出去工作賺大錢回來,到現在都十年沒消息了……」阿策的母親跌坐在椅子上抱著僅剩的兒子祥祥,軍洋見狀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阿策的父親則邊咳嗽邊擺著手示意我們回去。
「阿夙,你畢業後要做什麼?」回家的路上,軍洋突然問道。
「當礦工吧。」
這個小鎮沒有高中,所以國中畢業後大半的男生會投入礦業,我也大概會是其中一員,為了呈給礦主閃亮的金子,每天像螞蟻般辛勤地工作,幸運的話會在某次意外中活埋,因為我不想咳血咳到死。
他揚起眉斥責著我,「幹,你真沒志氣!」
「那你要做什麼?」我反問道。
「……礦工吧。」
我苦笑,「那還不是一樣!」
「可是我還是想出去闖一闖,不過我比較笨,一定贏不過那些都市的傢伙,你考試都考全班第一,比較聰明,如果你可以跟我一起的話……」
我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地說,可是我很高興,很高興他邀我一起。
「好啊──我就跟你一起出去,然後賺大把的鈔票回來,從王天生的手中把礦坑都買下來,連旁邊的國有礦坑也一樣。」
「哈哈,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志氣!」
好朋友……啊。
軍洋搭著我的肩開心地繼續幻想說著怎麼做大事,我也附和著他,即使我們心裡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我有爸爸要照顧,他則放心不下小妹,我們根本不可能出得了這個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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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睡得很淺,一是擔心爸爸會有緊急狀況,二是為了能幫夜半來訪的他開窗。
他敲窗戶的第一聲我就立即起床為他窗,看見他臉上的傷就知道他一定又被二伯打了。
他輕鬆地爬進來後便問道,「你嘸睏喔?(你還沒睡啊?)」
「還沒,小妹呢?」
「我託給鄰居的張媽媽照顧,伊睏卡就熟。」他說話表情有點奇怪,我想大概是因為裡面的嘴巴也破了的關係吧。
我走到客廳拿救護箱回來,幫他處理傷口,這次的傷特別重,忍不太住的他低聲罵著髒話。
「幹──幹幹。」
我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這樣罵會比較不痛嗎?」
「罵一罵比較爽啦。」
上完藥後我從廚房拿了顆豆沙包子給他,看他狼吞虎嚥樣子想必連晚餐都沒有吃吧。
我看著他的吃相不禁看出了神,他舔舐著在手指上的紅豆餡,我卻想舔舐手指,親吻他的唇。
但我知道,那裡並不屬於我的。
我只能做這種事。
我伸手拉起他的上衣,解開褲頭的鈕扣,拉下拉鍊與內褲,毫不猶豫地就將他仍畏縮的陰莖含入口中。
「阿夙──幹,你今天是欲求不滿喔?」軍洋抱怨沒幾句,就又連聲喊爽,「幹……好爽。」
男人就是這點好,不管你愛不愛他,他愛不愛你,只要這麼做下半身都還是會有反應。
是的,軍洋並不愛我,他從來就只把我當朋友、哥們看。
而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為他口交,是我太賤,那次故意買了幾本黃色書刊邀他一起看,在他有反應的時候伸手幫他,還說好朋友互相幫忙是很正常的,重義氣的他當然也伸手幫我,只是他都沒有發覺,我總是在他伸手的時候才有反應。
我努力取悅著他的下身,在我手中他的白色液體迸發時我感覺到一絲卑微的幸福。
在他還享受射精完的愉悅時,我抽了幾張衛生紙清理好我的手還有他的跨下,他這時才慌張地道,「阿夙,我還沒幫你……」
「不用啦,我是看你被打得這麼痛,讓你爽一下罷了。」我掩飾地笑道。
霎時,他看著我,右手突然地把我的頭拉近,不只有嘴唇對著嘴唇,他的舌頭甚至還在我的口中翻攪著,對我來說如夢似幻的吻。
……我真的以為自己在做夢。
「軍洋……你?!」
「我的舌功不錯吧,」他笑著從自己的嘴裡拉出一根毛,「唔,剛剛卡在你牙齒上的。」
我笑了,是在取笑自己,果然是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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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邊吧!」他把鏟子使勁地往地上一插後,便開始挖土起來。
每次發完考卷,軍洋總是會拿著那些廢紙走到坑旁的樹林,挖洞把它們埋起來,即使他二伯從來不看他分數慘烈的考卷,他還是會這麼做,他說討厭的東西就是要埋起來,如果殺人不會被關的話,我想他說不定也會把二伯也埋在地底下。
「嗯?甘哪嘸東西……(好像有東西……)」
挖到一半他停下手,我也好奇地上前察看,他用手把土撥開,像是從土裡長出來似的,一大塊黃澄澄的金塊。
「金……金子?!」他更快速地挖土,把黃金從裡面拿出,雙手顫抖緊張地把黃金交給我,他應該也沒看過這麼大塊的金子。
我茫然地看著手中的黃金,它比看起來還要有份量,市價絕對超過十幾萬元,其實我不比軍洋冷靜多少,只是看他六神無主地看著我,不知怎麼的,我就覺得自己非冷靜不可。
「……應該是有人藏在這邊的,可能是為了躲礦主的查緝吧。」旁邊就是出事後封鎖的九號坑,所以我猜想挖到這塊金子的主人說不定不在人世了,否則不可能現在還把金子埋在這邊。
「旁邊就是九號坑,所以……」軍洋似乎也馬上聯想到我猜想的事,我們心照不宣地看著對方,拿了幾張軍洋的考卷把金子包住,走到樹林的更深處。
「怎麼辦?」
「……要不就交給警察,要不就私吞下來。」
「阿夙,你拿去吧!」軍洋突然認真地對我說道。
「軍洋,你在說什麼?!要的話也是平分……」
「我不管啦,你拿去啦,有這塊金塊,你就可以出去讀書了,不然你考試是考假的啊。」
「那是老師說前五名的一定要去考……」其它人則是自由參加,大多數的人都不會去考,所以本鎮的升學率一向很低,記得上一次有人出去讀高中已經是二年前的事了。
「你一定考得上的啊,拿這金塊換成錢抵這高中三年的學費……」軍洋說得很興奮,我則不明白為什麼他這麼希望我繼續讀書。
「不……你比我更想離開這個小鎮,你拿這些錢出去吧,小妹我會幫你照顧的。」
「阿夙,我之前不就說你卡巧(比較聰明),多讀點書才能當大官賺大錢啊!放心啦,阿伯我會幫你照顧的。」
軍洋的思考模式總是很直線,不過這也是他的優點之一,我也喜歡一股腦兒什麼都不管就揮拳的他,雖然我會想到後果而把他的手拉住。
「我沒你說得這麼厲害,別把我想得太好,到時候還不是把錢都花光了,逃回來家鄉……」
「是你的話我也認了啦!哈哈──」軍洋爽朗地笑著,這是他對我的友情。
最後我們讓來讓去,對於金子的去留沒有定論,由於天快黑了,我們挖了個新洞再把金子埋好,作上記號,便各懷心思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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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金塊後的幾天我們照常上課,軍洋不知為何沒再提起過金子的事,不過我也不覺得他會獨吞,他不是這種人,直到這天晚上我才明白他想送我出去的決心。
只有我跟爸爸兩人的晚餐時間一向都很安靜,但沈默寡言的爸爸今天卻異常地開了口。
「阿夙,你……這禮拜聯考?咳咳。」他自從得了塵肺病後,低沈的說話聲都像卡著砂。
「是……要坐公車到另一個高中考。」
他扒了口飯,嚼得比平常還要多下後才吞下,「好好考,考上了,就出去讀書吧。」
「爸……?」我詫異地看著他,昏黃的燈光下,他慘淡地笑了。
「軍洋那孩子跑來找我,說你很想要繼續唸書,只是不敢跟我說……」
沒想到軍洋他……
「我……」
「你就去唸吧,我們家還有一點錢,你可以拿這些去投靠你大姑。」爸爸推開坐椅起身,從後面的櫃子深處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給我看,裡面都是碎金子。
「這些是我這些年來撿到的金子……你拿去用吧。」
我知道這些金子得來不易,都是得趁監工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藏住,倘若被發現扣工資不說,還會被毒打得不成人形,叫你下次不得再犯。
「爸,我出去的唸書的話誰來照顧你?」
「我不用人照顧,這一點咳嗽而己,每天還不是照樣上工,別多說了,你就去吧。」
爸爸擱下這句話後便沒再開口,這頓晚餐,我食不知味。
軍洋以為我最掛心的人是爸爸,便先說服他,以為這樣我就會拿著包袱離開小鎮,他不知道,我最在意的人是他。
如果是目送他離開這裡,我不會難過,這是已經寫好的結局,他會帶著漂亮的女友回來並把礦場買下,我則永遠是也的好朋友幫他照顧小妹,守著故鄉。
但現在離開的是我,是他親手送我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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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考與暑假都一眨眼就結束了,我考上一所外地的高中,剛好就在大姑家附近,而軍洋在畢業後就去當礦工,暑假期間我們很少見面,直到我要離開的最後一天晚上,才又看到那熟悉身影從沒鎖上的窗戶中爬進來。
「著知(就知道)你會忘了拿。」軍洋把那包沈甸甸的東西拿給我,外頭還包著他的考卷。
「你留著吧,爸有拿給我一些錢付學費了。」我拒絕收下這塊金子,他則執拗地非要我收下不可。
「在這裡花不到什麼錢的,你覺得良心不安的話,就當作這金子是阿策留給我們的不就得了?而且我現在每天挖金子,看到金子還覺得煩。」軍洋哈哈大笑,我則發現他的手臂有一些傷痕。
「你又被打了?」
他撇頭一看,「喔,不是啦,今天小坍塌壓到的吧,抹痛啦(不痛啦)。」
我照往常一樣拿藥幫他擦拭,只是擦著擦著,眼淚也不停地流下來,甚至滴到他的傷口,軍洋慌亂地安慰著我,拚命說著美好的遠景,說我會大富大貴,會娶認識城裡的漂亮女孩,還可以光榮地回故鄉蓋一幢大別墅。
我卻因為他不知道我哭泣的原因而哭得更慘,哭倒他的懷裡沉睡。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真實的夢,夢到明天要離開的人不是我,是軍洋,他無聲流下眼淚,豪邁地用手擦去……
早上醒來時,軍洋跟爸爸都己去礦場,桌上還放著那塊金子,我默默地把金塊放進行李,一個人走到公車站離開了這個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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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大姑的當下我就覺得她是個非常勢利眼的女人,高傲地鄙視著第一次見面的姪子。
「我是不知道你爸你跟說了什麼,不過住我這呢,多少還是要付點房租的,還有,我們家是做生意,你是學生嘛,下課後就幫忙個二、三個小時,不礙事吧?」大姑邊說著邊打開二樓小房間的門,撲鼻的霉味迎面而來,四散的灰塵也直讓我咳嗽。
房間很小,勉強放一張小書桌與木板床,不過我已經滿足,唯一覺得可惜的地方是這個房間沒有對外的窗戶。
離開家鄉後的我無心念書,晚上五點下課後還得幫忙水餃店的生意到十點,城市裡競爭激烈,同學們還沒上高中就己經補了先修課程,下課後還都到補習班唸書,我知道這些都是藉口,我的成績在班上並不太好。
其實我自己知道,我在想家,我在想他。
但我逼自己不能與他聯絡,把金塊和爸爸給我的碎金子在金飾老闆娘的懷疑下換成錢,每個月寄一些回家,不署名及地址地寄一些給他。
我住在大姑家的日子並不長,也許是我長得太礙眼、太陰沈,第一學期過沒多久,他們便隨便找了個偷錢的趕我出門。
後來我在學校附近租一間比大姑家房間還大一點的屋子,房租也比她要的便宜,並找了個咖啡店服務生的工作,勉強完成高中學業,但我沒有考上大學,就在存款快用盡、已經沒有錢可以寄回家鄉的時候,我認識了他。
「你是住在隔壁的嗎?我是新搬來的,請多指教。」看起來跟我一樣也像是鄉下來的一個年輕人,他背著吉他與輕便的行李,在走廊跟我打招呼。
他的故鄉是一個盛產稻米的小鄉村,但他卻想要當歌手而來城市發展,初次看到他我就知道我們『興趣』相投,他怕寂寞且需要戀情來豐富他的創作靈感,我則是想要抹去某一段記憶,我們各取所需地開始交往。
他很溫柔也很體貼,作為情人幾乎無可挑剔,他每次在西餐廳演唱完都會帶一碗熱粥給正在準備公務員考試的我,我們吃完粥,偶爾做愛。
那是我唯一覺得他仍有缺點的地方,他不當一號,只當零號。
雖然我的第一次什麼都不懂,但以往我總會在夜裡幻想著他在我身上流下男性陽剛的汗水,為我著迷。
我始終沒有告訴他,其實我也是零號,渴望被抱,總是在激情過後看著他的臉,投射上自己的影子。
「夙,這是你寫的嗎?」剛做完愛的他趴在床上,隨意翻看著我擱在床邊的筆記本,自從離開故鄉後,我便開始寫點東西,主要是抒發感受,但那些文字也不像文章、也不像詩。
「隨便寫的,別看了。」我覺得有點丟臉地伸手想要搶過他手上的筆記本,他卻轉身坐起,認真地研讀起來,還配上他作的曲子。
「我將你的身體埋葬──記憶長存我心永不逝去──」
我喜歡他的歌聲與曲子,但不知道配上我寫的詞後竟然這麼搭襯。
「好悲傷的歌……」他苦笑,「不過我覺得很不錯,夙,這些詞……可以給我用嗎?」
當時他正接受某家唱片公司的培訓,他把我幾首整理過的詞拿給唱片製作人看,製作人意外地大為讚賞,不久後,我的職業就從考生變成填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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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首歌詞被錄用後,我又多寄了一些錢回去,也打電話跟爸爸說我找到工作,雖然他似乎不太懂這個工作在做什麼。
「找到工作就好……咳咳,當年送你出去是對的,現在礦產銳減……這個鎮也慢慢沒落了,咳咳。」爸爸還是一樣老咳個不停,但也許是年紀大了的關係,他變得比較多話。
「爸你還好吧,喝點水,下次我再寄一些藥給你。」
「你啊,也別只寄錢跟東西回來,有空的話就回來看看吧,大家都想看看你。」
「我會的,爸。」
一年過去,我還是沒有回家鄉,我跟他感情穩定,見到軍洋我也有自信可以介紹他,所以並不是不敢回去,而是邀稿日漸增多,抽不了身,再加上他最近就要推出第一張專輯,我必須緩和他的緊張。
「夙,專輯的最後一首曲子我想好了,你可以幫我配上詞嗎?」他抱著我笑著說。
「當然沒問題,哼一次給我聽聽。」
「好啊,你也是第一個聆聽這首歌的聽眾。」
他在我耳邊輕聲哼著這首有著淡淡悲傷與悽涼感覺的曲子,但是隨著樂聲行進,文字也歷歷在腦海中浮現。
聽完後我馬上下筆,幾乎是沒有停頓地把歌詞寫完,他拿去配唱了一次後非常滿意。
「這首歌的歌名呢?」
「礦坑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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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第一張專輯推出之後成績普通,但是《礦坑之夢》被拿來當成連續劇的主題曲十分受歡迎,歌比人紅,這也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聽說有人照著那首歌的歌詞對照到你的故鄉,認為這首歌就是在講那個小鎮。」他躺在我們上禮拜一同去買的新沙發上,懶散地道,「你果然是照著故嫏的樣子寫的吧,歌詞中的『你』,是你的舊情人嗎?」
「他只是我一個朋友。」我坐在他旁邊,拿起搖控器打開電視。
他一聽我這麼講,馬上就接道,「異男啊……我以前也喜歡過一個朋友,他也是異性戀,我告白之後馬上就把我當陌生人……」
「你比我勇敢,我沒有告白。」不過都已經過去了,我己經很久沒有想起他的臉。
「……所以你還愛著他?」他毫不矯飾地問道。
「我……」
正要回答現任情人這個問題時,電視機裡傳來清晰的女主播聲音,「……鎮礦坑崩塌,災情慘重,目前得知有五十幾名礦工在礦場中……」
我連忙打電話回家,等待接通的時間讓人心急如焚。
「喂?」
「爸!你沒事吧?」雖然聽到爸爸的聲音,但我懸在半空中的心卻還沒放下。」
「沒事,我不在那個礦坑,可是……真的很慘,全坍了……軍洋他、他在那個坑裡……」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自欺欺人的我仍然愛著他。
我的每一首歌詞都是為了他寫的。
礦坑之夢,夢中之礦,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