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村有栖川] [衍生] 白雪

鼻尖倏地一涼,伸手一摸,原來是片雪花,已化成雪。

我仰頭一望,更多粉雪從天空緩緩飄下。

「又下雪了啊……」

京都不常下雪,但今年卻出奇地在除夕那天下了場大雪。聽火村說,就連學校附近的積雪也快到小腿肚了。

正月初三,走在處處都是觀光客的京都的大街上,這場雪讓我覺得特別冷。

想找間咖啡店取暖,但過年期間也營業的店家生意都特別好。

我也只能繼續往前走,毫無目的。

█   █   █

早上我跟火村吵了一架。

其實,說是吵架,不如說是『無法溝通』。

乍看之下比吵架好一點,但實則更糟。

吵架至少互相還聽得懂對方在說什麼,會因對方與自己的意見不同而生氣;但無法溝通,卻像用對方不懂的語言講話,一切都是徒勞,會生氣的話,也只是單純因為聽不懂而生氣。

不知是哪一邊的問題,我跟火村很少吵架。當然,有可能是他都在容忍我,或我不知不覺地原諒他。

而這次的『無法溝通』,倒是第一次發生。

不過,核心問題一直都存在。

就跟我家地板會滲水一樣,鋪一塊布假裝沒事,等到地板全都泡爛,得全部換新時,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起因是今早的新聞,一件殺人事件。

M市的三十九歲婦人,昨天因受不了丈夫長期失業在家,還對她家暴,因而選擇在深夜,丈夫從友人家回來,喝醉睡倒在床上時,下手行兇,死因是窒息而死。大年初三清晨,婦人即到附近警局自首。

附近鄰居表示,兩人婚後搬到這裡十幾年了,剛結婚的時候夫婦還很恩愛,但自從丈夫五年前失業後,幸福的家庭就變調了。不幸中的大幸,可能是他們並沒有小孩吧。

我們倆人無言地把這則新聞看完後,我嘆了口氣。

「如果能冷靜下來想想、如果能向身邊的人求助的話,結局應該不會是這樣吧……」

火村聞言,沉聲回道,「我相信,她不是沒有冷靜過、也不是沒向他人求助過,這不是衝動殺人。」

我皺著眉看他,「為什麼你能這麼肯定?」

「因為這不是衝動殺人。」

若真如新聞所說, 丈夫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妻子趁他在睡夢中時殺了他的話,的確不太像衝動殺人。

「所以你覺得,妻子策劃了很久,決定下手行兇?」

火村搖頭,「用『策劃』這兩個字不太妥當。我覺得應該是她決定『結束』。」

結束?結束什麼?這場婚姻?他的生命、或是她的人生?

「雖然我身為推理小說作家兼狂熱份子說這種話好像有點怪怪的,但是,真的只有這條路了嗎?如果不是衝動殺人的話,應該有其他解決辦法啊!如果對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就算了,但那是她自己曾愛過的丈夫啊。」

我不自覺地越講越激動,但火村卻一副像在看猴子表演的表情,我覺得自己的意見沒受到相等的尊重,忿忿地再道。

「火村,難到你不這麼覺得嗎?生氣到想把對方殺掉的情緒人人都有,但會去實行的人並不多,社會案件也大多是衝動犯罪,事後後悔的人也不少在數。」

「這種想法太天真了,若大家都跟你的想法一樣,世界就真的和平了。」他再度搖頭,「憤怒、痛苦、絕望,被負面情緒吞噬的人,油然衍生出深不見底的殺意,一天一天重複著沒有未來、沒有目標的人生。只要哪天最後那條線也斷了,就算內心早知道這麼做並不能使任何人解脫,他也會無視社會常規、道德倫理、法律條文,動手行兇。」

聽了火村的這番話,我感到害怕,真的有人每天活得這麼痛苦,被自己的殺意壓得喘不過氣嗎?

我倏地聯想起火村研究犯罪學的理由——「因為曾有過想殺人的衝動。」

「火村……你……」

火村驟然笑道,「我似乎說得太誇張了些。」

「誇張到嚇死我了……」我真的呼了口大氣,但不忘提醒友人,「吶,火村,萬一真的有一天,你或我陷入了那種狀態,一定要打醒對方喔!」

火村聞言,臉色一變,「 雖然你陷入那種狀態的機率幾乎可以說是零, 但,我打醒你可以,可是請你不要靠近我。」

「為什麼?!這也太自私了吧!」

「沒錯,我就是這麼自私的男人,但我說的是真的,請你不要靠近我。」

「 恕難從命,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的看你——」

「有栖,」火村打斷我的話,「因為我不想被你否定、被你拒絕。」

「你在說什麼啊,我才不是這種人!再說,不管發生什麼事,火村還是火村啊。」

火村轉頭看著遠方苦笑,「我都不確定,我還是不是我了。」

之後,不管我再怎麼提出抗議,火村都不願回答,也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

似乎他拍板定案後,就確定會這麼執行似地。

當他點燃香菸時,我也打開門走了出去。

█   █   █

這次我真的生氣了。

走出門的時候,雙手還不斷顫抖著。

為什麼不讓我幫助你,為什麼不讓我了解你?

還說什麼不想被我否定、被我拒絕,原來我無法讓你信賴。

每個人都有不願讓別人知道的另一面,但是,在你最痛苦無助的時候,我想在你身邊陪伴你啊。

到底是你不信任我,還是這些年來我們的關係跟情感都是假的?

其實我們只是單純談得來,偶爾聊聊天、吃個飯,只是個再普通也不過的朋友了。

我不願承認自己的猜測,想從回憶裡找些證明,證明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但我的頭好痛,無法回想任何事。

「真的好冷,冷到頭都痛了起來……」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對雙手呵氣。

賭氣地走出門,什麼禦寒物品都沒帶,手指凍到都快變成十根冰棒、腳趾也快沒有知覺了。

我摸了摸口袋,還好裡面還有一個五百元的硬幣。

我走到路邊的自動販賣機前,投了罐熱咖啡,走到一旁的小公園坐下。

我捨不得打開咖啡,因為那樣咖啡一下子就冷了。我把咖啡罐貼在臉邊,熱呼呼的感覺讓我恢復了點思考能力。

我想起去年,我吵著要去附近的神社參拜,火村還因此感冒的事。

那天晚上很冷,我們也投了熱咖啡來喝,我性急地拿到咖啡就打開來喝,所以手裡的鐵罐一下子就涼了。

『我跟你換吧。』火村沒等我回答我逕自把我們兩個人的咖啡調換。

『那咖啡已經冷了……』

『我是貓舌頭,怕燙。』

副教授式的溫柔總是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到每個小細節,但總用毒舌或理所當然的道理給我台階下。

結果,我就這樣自私地享受火村的溫柔,從未想過要對等地付出什麼。

等到今天,發現他就算身處困境也不需要我的時候,才開始害怕起來。

我把咖啡放在一旁,臉埋在手掌裡。

想哭,但太冷了,連淚水都結凍了。

█   █   █

「先生,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頭頂有道聲音落下,是女孩子的聲音。

我緩緩抬起頭一看,是個拿著除雪用具的巫女,烏黑的長髮用白緞帶綁起,雪白的肌膚加上帶點空靈氣息的五官,配上她身後大雪紛飛的場景,我還以為自己到了神界。

——不行啊,還沒跟火村合好怎麼可以自己先升天呢!

我對自己第一時間冒出的想法感到好笨又好笑,如果火村知道的話,不知道又會作出什麼惡毒的評論,像是『有栖,你在小說裡殺過的人那麼多,怎麼可能升得了天。』之類的話吧。

「太好了,還笑得出來的話,就表示沒事。」

巫女逕自坐到我身邊,把除雪道具隨意放地上後,從和服的袖子裡拿出一包東西給我。

「這個給你,比咖啡罐還要溫暖喔。」

「是暖暖包啊……謝謝。」我接過熱呼呼的暖暖包後,才想到巫女穿那樣應該也很冷吧,「可是,把暖暖包給我的話,妳……?」

她笑道,「放心,我身上有好幾個暖暖包。」

巫女的笑容非常治癒,我也回笑道,「你是附近神社的巫女嗎?」

「對啊,在隔壁的小神社。但我不算是正式的巫女,只是過年來打工賣御守的,但雪這麼大,沒什麼人過來新年參拜呢。」

「是啊……雪從剛剛就一直下到現在都沒停過。」

我望著天空,心裡想著火村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還在生悶氣嗎?還是會出來找我呢?

「先生你看起來不像是出來新年參拜的耶……」

「呃……對啊,我是出來……散步。」

「在這麼大的雪裡?」

「呃嗯……心情有點不好,就想出來散散心。」

「心情不好啊——是不是有個問題在你心中解不開,鬱悶難耐,煩心不已呢?人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問神吧!我們神社裡的籤很準喔!求到壞籤也沒關係,買個御守就行了!今年的戀愛御守上還別上了粉紅色緞帶喔!」

看到這位打工巫女這麼努力推銷的樣子,雖然對她很不好意思,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不太高興地嘟著嘴道,「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對、對不起……這還是我第一次被巫女推銷。」

「啊……這是我上一個打工留下來的後遺症,」她吐了吐舌,「一般神社的巫女的確不用推銷……」

我開始好奇她的上一個打工是什麼了……

「這樣吧,為了表示歉意,你就把你的煩惱說給我聽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常常給人中肯的建議喔。」

雖然有點搞不清楚為什麼巫女要向我道歉,還要我說煩惱給她聽,但……她都這麼說了……

「其實……還真的算是戀愛煩惱。」我有點不好意思地道。

未料巫女聞言拍拍胸脯,「這問我就對了,我上一個打工專門在處理這種事。」

「妳上一個打工是……?」

「擺路邊攤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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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只是我不想一個人被困在大雪裡吧,我開始對巫女傾訴我的煩惱。

人的記憶在腦中是分散的,但要對他人說明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時,就得重新組織整理過。

所以『把煩惱說出來會比較輕鬆』的原因,只是因為本來糾結的地方,在不知不覺中解開了。說不定本來就不是什麼大問題,但人的視野有盲點,暫時沒看到罷了。

我一面說著我跟我火村的往事,一面也重新審視我們兩人的關係。

簡單地說,可以一言以敝之。

「他也太寵你了吧——!」

巫女小姐果然是擺過路邊攤算命的專業諮詢人士,一語就道破。

不但如此,她還一臉不悅地開始數落起我來。

「他都做到這種程度了,你還會有什麼煩惱啊,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耶。把暖暖包還給我,像你這種人就該處罰一下,才知道自己有多不知足。」巫女說著就伸手把暖暖包搶走,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所措。

「我真的……這麼糟糕啊?」

「就算你把接下來的一輩子都賠給他,也不夠還吧。」

「唔……」

我的確是有這個打算沒錯,但這樣還不夠還的話,那——再加上自願當副教授一輩子的吐槽對象,夠不夠呢?

「至於你們早上的吵架……那是什麼?你突然良心發現,突然察覺到對方對自己到底有多好,但自己卻沒辦法付出,然後你就負氣離家出走了。真不想對這種程度的吵架發表評論啊——」

那還真是對不起啊——我悶悶地在心裡嘀咕。

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這件事的話,當然簡單啊。但身處其中的話,卻怎樣也走不出這個迷宮。

話雖這麼說,巫女還是很認真的想擠出一點建議給我。

「對方這麼寵你的事就暫且放在一旁吧,這是他選擇的。你的話——就別理對方、別聽他的話就好啦。」

她沒頭沒尾的話,我聽得一頭霧水,「什麼?」

「我說,他叫你不要靠近他什麼的,你就真的這麼聽話啊?」巫女甩了甩長髮,微揚嘴角,「其實,就算真的發生了,你也不會背棄他吧。」

我呆愣地看著她,還有點不敢相信解決方法就這麼簡單?!

「別發呆了,他來接你囉。」

巫女的手指向前,我順著看過去,是火村。

他撐著傘,正慢步走過來,傘上的積雪,和身上處處濡溼的痕跡,說明了他在在雪地裡行走多時。

我不自覺地跑向他,「火村!」

火村看著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在跟自己對話什麼。

最後,他笑著說,「有栖,回家吧。」

「嗯!」

我轉頭想向巫女道別,但在原處卻沒看到人影,像雪一樣融化消失了嗎?

——這可不是密室殺人事件啊。

順著地上的腳印,我看到巫女站在稍遠處的神社鳥居前,正朝我揮手。

「お幸せに!(祝你們幸福)」

巫女的祝福,應該比戀愛御守還要有效吧。

█   █   █

「火村,我已經決定了。」

「什麼事?」

「不告訴你。」

火村無奈地搖頭,「那,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

「好!」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 都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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