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眼前這個男人,卻讓我有相識已久的錯覺。
或許我跟他真的本來就認識了,所以剛才他初見我的時候,表情似乎有點微妙。
《異邦騎士》-島田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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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夏.橫檳
那是個異常炎熱的午後,在橫檳市的某個大宅邸門口突然衝出個小男孩,看起來莫約七、
八歲,有著一頭捲髮,穿著高級布料做成的白襯杉,領口的地方被汗水濡溼了,他手裡抓
著一個項圈,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父親原為公職,戰後任職音大,母親則是東大的數學教授,很難說明這個七、八歲的孩子
有多麼聰穎,要舉個實際的例子的話,就是他日前才完整地推理出連大人都想不出個所以
然的P的密室一案,但目前住在母親姐姐家的他,似乎過得不太快樂。
一直到跑累了他才停下來,臉上的表情不是哭泣也不是生氣,是一種在同年齡孩子的臉上
不會看到的表情,厭惡。
看著手中的項圈,他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將項圈收進口袋裡。
他走在安靜的住宅區的道路上,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直到前方傳來哭泣聲,他抬起頭來
看。
一個看起來比他小的小男孩邊哭邊走向他,他臉色白皙,右手不停用袖口的部分抹著臉上
的淚水跟鼻涕,左手拿著一盒蠟筆,腋下還夾著畫板,他沒看過他,他應該不是這附近的
小孩…
雖然也有迷路的可能,但從膝蓋跟手肘部分有泥土殘留看來,應該是被欺負了,說不定是
新搬來的孩子。
捲髮男孩沒想過要理會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清楚地看到他的臉,讓他想到那隻剛離他遠
去的狗。
「你…」捲髮男孩開口。
「唔…?」聽見後面有聲音,哭泣的男孩轉過身來,手腳還不停發抖著,方才發生在他身
上的事所引發的恐懼似乎還沒退潮。
「怎麼了?」
哭泣的男孩還是繼續抽抽泣泣著,沒有回答。
捲髮男孩從鼻子呼了口氣,再問一次,「怎麼了?我會幫你的。」
聽到這句話他才停止哭泣,微微抬起頭,張大著雙眼看著他。
一陣夏天常刮起的狂風吹來,打響了旁邊人家的風鈴,叮鈴叮鈴,捲髮男孩的頭髮被風吹
亂了,但他絲毫不在意,等待著那發抖的嘴唇是否能吐出隻字片語。
「我…畫好的圖…被搶走了。」待風止後,男孩才把話緩緩地說出口。
「我坐在河邊畫圖…他們…騎著腳踏車,下來…嗚,後來…把我的圖搶走了…我在後面一
直跑一直跑,還是追不上…然後我…」
男孩還沒把事情完全說完,手就被牽起往前拉。
「我幫你找回來。」
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哭泣的男孩看著他,就覺得可以相信他,他一定可以把自己失去的東
西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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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捲髮男孩未曾正面與那群愛欺負人的孩子正面交鋒過,但他也大概知道他們的習性跟
常出沒的地區,牽著比他大概小一、二歲的男孩走到一處空地,旁邊有一顆大樹,男孩所
尋找的圖畫紙就在樹上的樹洞裡。
「等等。」捲髮男孩語畢就跳上樹幹攀著往上爬,沒二三下就把圖畫紙拿下來了,只是他
身穿的白襯衫也全髒了。
「哇!謝謝!」拿著失而復得的圖畫紙,男孩笑得開懷。
捲髮男孩拍拍胸前的髒汙,只是點點頭。
「我叫做石岡和己,你呢?」家教良好的和己問別人名字前先報上自己的名字。
和己(註1)?應該是男孩吧,捲髮男孩又上下巡視了一次眼前的男孩。
「御…」原本想報上本名的捲髮男孩,停頓了,「…潔,叫我潔就可以了。」
「潔?是你的名字嗎?那你也可以叫我和己喔。」和己因為交到了一個朋友笑得很開心。
「嗯,和己。」
「潔,為什麼你知道我的圖畫紙在這裡呢?」和己好奇地問著。
「…我看到了,嗯,我看到他們往這邊走。」要解釋如何猜測對方心理與推理有點麻煩,
況且他說的話大人都不一定懂了,所以直接這樣說會比較快。
「那張圖是你畫的嗎?」潔指著和己手上的圖畫紙問道,上面繪的是河岸邊濃密的綠草地
。
「嗯,我剛剛在河堤邊畫圖,那邊很漂亮喔,我還看到很多蝴蝶,要一起過去嗎?」
「好啊。」
二個男孩一同走到河堤邊,路上他們聊著天,潔知道他是因為暑假跟著媽媽來潢濱親戚家
玩的和己,和己知道他是住在剛剛經過的大房子裡的潔,潔還知道和己喜歡畫圖,常常被
老師稱讚,和己也知道潔很聰明懂得一堆他不知道的大道理。
「潔已經上小學了嗎?」和己邊畫圖邊問著。
「嗯…」小學啊…一點有也不有趣,一群人穿得一模一樣,每天在方盒子呆坐著,黑板上
寫著他在上學前就知道的事,他只能打著盹。
「難怪潔這麼聰明,媽媽說只要我上小學後我也會變聰明。」
潔沒有回答什麼,只是默默地從口袋拿出一個項圈把玩著。
「咦?那是項圈嗎?」
「嗯…是一隻狗的項圈,可是牠不在了。」
「不在了?」
潔看著和己,感覺對著這個男孩他就可以講很多事,「早上伯母說牠跑走了。」
但牠絕對不是自己跑走的…有哪一隻狗逃跑後會留下一個完整的項圈?一定是有人幫牠解
開…然後…
「跑走了?那牠一定是在哪裡迷路回不了家,我們一起去找牠啊!潔幫我找到圖畫紙,我
也要幫你找到狗狗。」和己激動地站起來說。
潔搖搖頭,落寞地說,「不用了,牠一定會在哪個地方生活得很好。」
「潔…」
「趕快畫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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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約定,但之後每天潔跟和己都在河堤旁相遇,有時候天氣熱他們會買冰坐在旁邊
吃,有時候是和己畫圖潔在一旁講星座的故事,但和己常常聽得入迷忘了動筆。
「潔,我昨天問媽媽了,我是十月九號生的喔,是什麼星座呢?」
「天秤座。」
「潔是射手座…這二個星座是好朋友嗎?」和己天真地問。
「嗯…這個…」潔裝出一副很困窘的表情。
「…不好嗎?」和己擔心地看著他。
「再也沒比這個融洽的完美組合了。」潔笑道。
和己也跟著笑了,二個男孩清脆的笑聲配上蟬鳴是夏天最美妙的協奏曲。
二個人相處融洽,但和己畢竟不是住在這裡的人,在要離開前的那一天,他們又在河堤旁
相遇,和己交給潔一張圖畫紙,潔打開一看是一隻在綠草地奔跑的狗兒。
「我不知道潔的狗是什麼樣子…所以…我畫我最喜歡的狗…」和己低著頭小聲地說,潔看
著圖裡的狗,他長得很和己很像。
「和己,牠真的就是長這樣子喔。」他搭著和己的肩道。
「真的嗎?」
「嗯。看到這張圖感覺牠就在我身邊呢。」
「那真是太好了,對了,媽媽說我明年還可以來這裡玩喔,這樣明年又可以見到潔了!」
看著和己高興的神情,潔卻感受不到,他從口袋拿出一個小小的銀色狗腳印吊飾,那是項
圈上的吊飾。
「這個給你。」
「咦?這不是本來項圈上的…」他知道那個項圈對潔而言是很重要的東西。
「世界雖然很大,但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相遇的。」潔似乎隱約知道這一次告別下次見面
不知是何時了…
可是六歲的和己聽不懂,他傻傻地跟潔道再見,說明年見。
同年夏天,潔移居美國,隔年和己找不到他…
泛黃的圖畫紙夾在潔的某一本書裡,可是潔不擅長整理,書像是消失在黑洞中一樣未曾再
出現過,銀色狗腳印吊飾原本躺在和己的抽屜,後來有一次跟朋友要埋時光膠囊,他把它
放了進去,現在埋時光膠囊的地方蓋起了公寓。
事物或記憶都會隨時間消逝,但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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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近就要搬家了,要搬到橫濱的馬車道,屋裡到處都是成堆的包裏,打包的動作很緩
慢,罪魁禍首當然不是我。
「御手洗你動作可以快一點嗎?再這樣下去我們今年內真的搬得了家嗎?」我催促著動作
打包緩慢,注意力又常分散的御手洗,今天都已經是十二月三十日了耶,我可不想在整堆
包裏中過新年。
剛解決完數字鎖一案的御手洗無精打采的,懶洋洋地把書給堆起來。
「御手洗!這書疊這麼高要怎麼綁啊!而且綁得起來也拿不動啊,真是…」被我一唸的御
手洗索性不做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紙箱上休息著。
我也拿這個朋友沒辦法,只好先把過高的書先拿下來,一本本拿下來的途中,有一張照片
從中飄落。
「嗯?」我拾起照片來看,這張泛黃的照片中有個捲髮的少年…旁邊還有一隻英國古代牧
羊犬,背景看起來不像日本…比較像是美國…?
「御手洗,這你親戚嗎?」我把照片拿給御手洗看。
「這是我。」
咦?!這是御手洗小時候啊…真難想像。
一般人都會先問是不是對方小時候吧?我怎麼會先問是不是親戚呢…果然,我潛意識很難
相信御手洗也有童年。
「石岡君,我也是人,也是會有童年的,那張是在舊金山拍的,大概八歲剛搬過去的時候
。」御手洗還是懶洋洋地說。
「喔…舊金山啊…」我看著照片,覺得這男孩有點面熟…不是指跟御手洗像…而是在認識
御手洗之前就認識他似的,唔,大概是心理學中的既視感吧。
繼續打包吧!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可以在馬車道過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