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睿回到家時已過了晚上八點,父親還沒回來,他一個人坐在餐桌上吃著郭阿姨準備的晚餐。
他邊吃邊反芻著溫翊嵐的話,卻發現自己從小訓練的案件檢討能力與邏輯分析,在此時全然派不上任何用場。
思路一面倒地向溫翊嵐爸爸那方,還腦補了一個故事,車禍不是意外,而是人為。因為如此,遺憾與怨恨才有了集中的方向。
陳宏睿食而無味的晚餐吃到一半,陳行舜開門走進,他看到兒子這時候還在吃飯,有點驚訝。
「今天很晚回來?」
他點點頭,正想著要怎麼開口時,陳行舜已經放好東西洗好手坐在餐桌上。
陳宏睿知道父親最近心情不太好,因為過年的相親事件還沒結束。大伯母在幾天前的晚上突擊造訪,與父親的談話依舊沒有交集,不歡而散,昨天他還聽到父親在書房跟奶奶講電話,語氣冷淡,走出房間時黑著一張臉,他也不敢多問。
但是,溫翊嵐的事情,他不得不開口。
「爸,我有個同學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情,問我該怎麼辦,說想請律師幫忙……」
「什麼事情?」
「他爸爸出車禍去世了。」
他放下筷子,抬起頭,用認真的眼神示意兒子繼續說下去。
陳宏睿轉述了溫翊嵐的話,陳行舜聽完皺著眉思考一陣,緩緩開口。
「依照你同學所講的內容,我沒辦法判斷案子的全貌,也跟你同學說的一樣,上了法庭後哪邊有錯都可以有一套說法。」
「可是,對方律師很積極要合解……」
「積極合解不能當成對方畏罪的理由。」
爸爸說的沒錯,陳宏睿喪氣垂下頭。
「但就我個人心證,這個案子的確還有再深究的理由與空間,目前的狀態上法庭是不行的,需要更多佐證。我待會拿一張律師名片給你,是我同學,他經常處理車禍案件,有需要的話可以聯絡他,我也會先跟他打聲招呼,你同學名字叫什麼?」
「他叫溫翊嵐,立羽翊,山嵐的嵐。」
他點點頭,「蠻有意思的名字。」
「聽說是他爸爸取的……」
陳行舜望向兒子,忽地問道,「宏睿,你對這個案子有什麼想法?」
平常案件檢討時,陳行舜總這樣問他,但今天不太一樣,這個案子陳宏睿實在無法客觀評論。
陳行舜喝完湯後,看著兒子仍困窘的表情。
「我最早學法律的初衷,是希望能公平客觀地評斷每一件事。從小教你案件檢討,也是想讓你知道任何事都要理性面對……不過,我現在的體悟卻全然不同了。」
陳宏睿瞪大眼專心望著父親,他難得說出的心裡話,一字一句都不可漏過。
「你一定覺得是撞你同學父親的司機有錯,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然而,這種偏頗與先入為主,是學再多法、訓練再多次的理性客觀也無法消除的。」
陳行舜深吸口氣,終於說出壓在心底許久,夜夜輾轉不寐反覆思考,無數次自我懷疑後,仍確定的事實。
「宏睿,我想,我永遠都沒辦法原諒你媽媽。」
聽見父親坦然地承認,陳宏睿雖然難過,但更多的是鬆了口氣。
「爸,那你對我是怎麼想的?」
他毫無猶豫,「你是我兒子。唯一的兒子。」
「所以,爸你真的不想去相親?」
陳行舜聞言一愣,難得笑了開來。
「有你就夠了。」
■
兩人用完晚餐後,爸爸到書房找到名片拿給陳宏睿,他立即撥了溫翊嵐的call機號碼,不過他晚上在打工應該不會這麼快回電,陳宏睿猜想他大概會明天放學後來找自己吧。
沒想到,陳宏睿隔天早上走出門,就看到溫翊嵐整個人靠在機車龍頭上,打了一個大哈欠,他身上的衣服跟昨晚一模一樣。
他著急地走向前,「你沒回家嗎?」
「我打工到早上快六點啊,想說先過來找你。對了,看到Call機我才想到,你過年的時候是不是有打給我?怎麼了?」
陳宏睿揮揮手,「沒什麼事啦,我也忘了,八成是想跟你說恭喜發財、新年快樂吧。」
「呿。」溫翊嵐把放在腳邊的安全帽撈起,丟給陳宏睿,「快上來,帶你去吃早餐。」
陳宏睿再次坐上那台機車後坐,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但對方身上的味道卻又如此熟悉。
「哎,你身上很臭耶。」
「靠,我晚上打工流汗啊,很累耶,」溫翊嵐撇撇嘴,「嫌臭不要搭,自己跑過去。」
陳宏睿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腰,「別把我甩掉啊。」
「幹,陳宏睿,會癢啦!」
兩人笑鬧地騎車,用時速二十的速度緩慢地蛇行到早餐店,點完餐後,陳宏睿立即把律師的名片交給他,並說了一下陳法官的評論。
「證據的話……沒聽見剎車聲算嗎?」
陳宏睿嚼兩三下趕緊把饅頭吞下,「誰沒聽見剎車聲?」
「附近的住家,我跟警察去問有沒有人看到車禍的時候,他們說只聽見碰撞聲,沒人聽見剎車聲。」
「我覺得這還蠻重要的,但能不能算上證據不知道……你可以跟律師講,跟他討論看看!」
「好!」溫翊嵐慎重地說了句,「宏睿,謝謝你。」
他本來想像莎莎說謝個屁,但那瀟灑自若的樣態實在模仿不來,最後只得矯情地說,「我們是朋友,應該的。」
「不,這不是應該的。」溫翊嵐搖頭,「我認識的人裡面,只有你會這麼做。」
溫翊嵐的話裡有話,沒有說明,但陳宏睿總覺得他在這段日子一定嘗盡了人間冷暖,若不是身邊沒人支持溫翊嵐他不要合解的看法,他也不會過來找他們吧。
溫翊嵐有點不好意思地用湯匙玩著碗裡的豆漿邊道,「雖然我們認識沒多久,可是,好像這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堅持、想要的是什麼。」
聽他說完這段話,陳宏睿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告訴他,我會這麼做、會全心為你著想,不單純只是因為我們是朋友……
但最終他還是把這份心情活生生再吞裡肚子裡,味道很澀、很苦,不好吃。
陳宏睿嘴角彎了個弧度,「我對朋友都這麼好的。」
兩人吃完早餐後陳宏睿要去上學,溫翊嵐說要再去問一下現場的住戶,確認他們的說詞。
陳宏睿有點擔心他的身體,「你昨天不是打工沒睡,不累嗎?」
溫翊嵐跨上機車,回頭苦笑。
「我爸出事後,我就睡不著了。總覺得一旦睡著了,可能又會被什麼事情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