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篤行牽著女兒站在月台等車邊看捷運路網圖棕線,照著女兒的指示一一點唱站名。
「動物園、木柵、萬芳社區、萬芳醫院——」
一九九六年,文湖線作為臺灣第一條捷運通車時風風光光的樣子他仍記憶猶新,也還是習慣叫它木柵線。
當年他十三歲剛升國中,對於通車前因火燒車、更換廠商等事造成的紛紛擾擾不太清楚,只單純為奔馳在高架上的白藍車輛感到興奮,覺得捷運在城市裡行走的樣子太帥了,就像卡通裡的畫面一樣,那時候何篤行天天吵著要父母帶他去搭捷運。
等到年紀稍長後,何篤行考古了木柵線廠商與市府的恩恩怨怨,了解因前後期系統更換造成的雙頭馬車困境,才明白木柵線的命運乖舛,都是其來有自。
不管做什麼事,若指揮者的方針不同調,事情便很難順利完成,這幾乎是人人都明白、且放諸四海皆准的道理,但是,於美君方才卻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論調。
「單親家庭只有一種教育方針,而且就像你我一樣,總認為自己是對的。你不覺得你過於寵愛女兒,我不覺得我太過控制我兒子。我也很想堅持自己沒有錯,但卻越來越覺得不安,害怕自己一意獨行。」
這點說中了何篤行內心深處的恐懼。
如果當年沒有離婚的話,在雙親呵護下成長的繆繆跟現在會有所不同吧。就算他再怎麼堅持自己給女兒的絕對不會比雙親家庭少,也無法否認這一點。
但是,於美君提出的邀請,他仍有所猶豫。
「若是為了孩子好,你不願意跟我嘗試看看嗎?」
捷運車輛入站的警示聲響起,何篤行蹲下來抱起繆繆,與週末歸途的人潮一起塞進狹窄的車廂中。
「為什麼文湖線車子這麼窄啊?」
「就當年沒規劃好啊,又不可能拆掉重蓋。」
聽著旁人抱怨,何篤行暗暗點頭,一邊想著公共工程不可逆且影響深遠的特性也跟教育十分相似。
繆繆勾著爸爸的肩頸,但不停地扭來扭去,何篤行重新調整了姿勢,設法讓她舒適一點。
「不舒服嗎?」他柔聲問。
繆繆揉揉眼睛,「想睡覺。」
今天在動物園玩了一整天跑來跑去沒有午休,小孩子縱有超強電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就連何篤行自己也累得想趴下,現在是靠意志力硬撐。
「再轉一次車就到家了喔。」何篤行邊哄著女兒,想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時,意外瞥見前方女性的服裝花樣,是一顆顆鮮紅的草莓。
「對了,我們等下還要去買草莓蛋糕啊。」
草莓這兩字就像是行動電源,還是特快速的那種,瞬間就幫繆繆充飽了電力,她開始興奮地重述早上的草莓夢境。
何篤行嗯嗯啊啊地附合著女兒,暫時鬆了口氣。
雖然每次買草莓蛋糕,女兒都只吃草莓與少許鮮奶油,但也不能只買草莓,女兒會生氣,因為她喜歡看著裝飾得漂漂亮亮的蛋糕,然後把上面的草莓摘掉,當然,剩下的殘局都由他解決。
何篤行心想,這樣應該不算太寵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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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來了。」
「有草莓蛋糕喔!」
聽見何篤行與繆繆到家的聲音,在小孩房裡的裴承飛心頭暗驚,隨便收拾一下殘局,便急急忙忙走出房間,還沒忘把門帶上。
「回來了啊,好玩嗎?」
雖然繆繆覺得裴叔叔臉上過於親切的笑容有點奇怪,但仍開心分享著今天的各種事情。
坐在沙發上看書的淇淇則以書為掩護,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樣子。
「你們吃晚餐了嗎?」何篤行問淇淇。
「還沒,爸說等下煮水餃吃就好。」
「那我一起煮好了。」
何篤行捥起袖子走進廚房裡,另一邊裴承飛還拖著不讓繆繆進房間。
「真的很有趣,繆繆妳要不要再跟姐姐講一次啊?」
繆繆還在興頭上,便順著話跑去找淇淇了,然而裴承飛還不敢輕舉妄動再次進房,先跑來找繆繆的爸求救。
「又買草莓蛋糕啊?繆繆每次都只吃草莓——」
「緊急情況,不得不買。」何篤行開大火把水煮滾,暗算著人數待會要放幾顆餃子。
緊急情況,這四個字是兩個爸爸之間的暗語。遇到這種情況,不用多問,所有能討好安撫女兒們的花招拿出來就對了。
雖然剛剛車廂裡還不算上「緊急情況」,但何篤行懶得說明前因後果,也用這四字帶過。
裴承飛輕咳了幾聲,認真地說:「我這邊也有點『緊急情況』。」
他倏地回頭,「淇淇怎麼了?」
「不,不是淇淇,是我。」
「你怎麼了?」何篤行回過頭繼續數餃子,剛剛數到幾顆去了?
「我早上拿被子去曬,中途有事出門,後來下雨了來不及收。」
他一手蓋在額頭上,「你把備用被拿出來了?」
兩個女兒的備用被套是相同花色,粉紅底白色點點,淇淇不在意被子紅的還綠的,但繆繆討厭點點花樣。所以這套被子買來後還沒用過,何篤行本來想著拿去跟姐姐家裡的交換,但還沒實行悲劇就發生了。
「我不要點點!」
兩人聽到繆繆從房間裡發出的慘叫聲,表情皆垮了下來。
「我本來想把你的換給他,但淇淇說繆繆也討厭有你的味道的被子。」
「……」
「你不覺得你太寵她了嗎?」
「你不覺得忘記收被子的人沒資格說這句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