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繆繆最討厭的童話故事角色是白雪公主裡的壞皇后,但從那天起,小紅帽裡的大野狼擠下了壞皇后,正式成為第一名。
繆繆本來一點也不怕大野狼,還覺得小紅帽很笨,野狼跟奶奶長相差那麼多,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如果是她,肯定能分辨兩者的差別,這樣就不會被吃掉了。
但是,在此時此刻,她卻不那麼肯定了。
總是疼她的爸爸、總是溫柔問她會不會冷會不會熱的爸爸、總是怕她不吃飯耐心一口口餵的爸爸、總是買洋裝跟玩具給她的爸爸,忽然間,變得像是另一個人。
繆繆陷入了混亂,眼前的爸爸明明是爸爸,卻一點也不像爸爸,就像小紅帽裡裝成奶奶的大野狼一樣,戴著一張很像爸爸的面具講話。
她害怕地想往後退,但身後是裴承飛,她因為心虛不想接近他。進退維谷之際,她覺得自己好可憐、是全世界最孤單的小孩。
「繆繆。」何篤行板著張嚴肅的臉沉聲叫喚。
以往何篤行跟繆繆說話都是蹲著與她視線平行,聲音溫柔毫無強制力,但今天他難得站得直挺,眼鏡鏡片反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全身散發的氣勢更給人一股壓迫感。
「妳為什麼不聽裴叔叔的話?」
只是個語調平板的問句,何篤行話音剛落,繆繆就哭了,但他沒對女兒心軟。
「妳為什麼要說叔叔不是爸爸?他當然不是我啊,但叔叔有沒有照顧妳?有沒有陪妳玩?」
繆繆豆大的淚滴如雨般滑落,整張小臉慘兮兮,裴承飛看了都覺得心疼,但她爸爸氣勢還撐著,他也得忍住不去安慰她。
「繆繆,爸爸在問妳,叔叔對你好不好、有沒有疼妳?」
繆繆吸了吸紅鼻子,抬頭看一眼裴承飛,眼淚的開關又被打開,她哭著點頭。
「用說的。」
「有……」
「那妳要不要跟他說對不起?」
「叔叔……對……不起……」繆繆垂著頭,哭得不成語調。
「去叔叔面前好好跟他說。」
裴承飛看繆繆哭得有點慘,本想開口說聽到她的道歉並原諒她了,但抬眼對上何篤行的眼神,看到他非比尋常的堅持,便默默把話吞回,不干涉對方的教養方法是兩人的默契。
最後,繆繆講了好幾次對不起,何爸爸都不甚滿意,直到裴承飛開始害怕路人會舉報他們虐待小孩,再被警察抓進派出所裡時,何篤行才酷著一張臉頓一頓下巴。
見何爸爸放行後,裴承飛蹲下來拿溼紙巾擦繆繆小臉,抱起她好聲安慰,何篤行則拿出手機查下一班公車還要幾分鐘,連看都不看女兒一眼。直到裴承飛的肩頭被繆繆哭溼她趴著睡著後,他才走到何篤行身邊。
裴承飛怕吵醒小孩,細聲詢問:「你會不會對繆繆太兇了?」
何篤行不明所以地回望著他,像是對方提了一個答案很明顯的問題。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你兇她。」他補充道。
何篤行正要回答時,剛好公車來了,他們便先上車安頓。幸好這時間點車上沒什麼人還有座位,兩人走到公車後方並肩坐下,而繆繆大概是真的累壞了完全沒醒過來。
車子開了兩三個路口,直盯著窗外看似發呆的何篤行才開了金口。
「我以為你知道我兇她的原因,他們說你不反駁繆繆的話,就跟著到警局什麼也沒說。」
裴承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臉頰,「我那時候很生氣,理智上知道繆繆還小,她就是鬧著要找爸爸,但我就是覺得這樣不行。」
「我懂,我是你的話,如果被淇淇這麼甩開,我也會……過不去。」
裴承飛聞言雙眼微睜,有點意外。
他一直以為繆繆就是何篤行的一切,實際上也是。就算這次搞這麼大,他還是會永遠站在女兒那方,沒想到何篤行的想法竟與自己相同。
這下子「其實我下午就準備好要跟你拆伙了」、「我還以為你晚上就會帶繆繆搬出去」之類的話就不便說出口了。
裴承飛便裝誇張地說:「淇淇哪會甩開你,她黏你黏得比黏我還緊。」
他淡淡一笑,沒有否認,「只是比喻。」
何篤行沒理會裴爸爸忿忿不平的視線,接著道:「其實我是學你的。」
「學我?」
「有一次你在教淇淇折衣服,很認真不是在玩的那種,折得不好還得重折,你還對她說以後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折。我覺得做家事對淇淇來說還太小,私下跟你說了一下,沒想到你卻回我,『從小孩子有自我意識之後,就要讓他知道自己是家庭的一份子,要付出才能讓家庭維持運作』我原本想不通這句話,後來才漸漸明白,一昧的給予孩子也不行,得像你一樣讓她理解家庭的概念,每個人都要互信互助,建立良好的情感連結。但我做得果然不夠,繆繆仗著我疼她,只把我當爸爸,今天竟然用這種態度對你……我得好好告訴她,我們家裡就是有繆繆、爸爸、姐姐跟叔叔四人。」
何篤行在剛離婚的那幾年雖然自己帶繆繆與他同住,裴承飛知道他一直在想辦法修復與蘇馥純的關係,雖然一直沒什麼結果,蘇馥純對何篤行的心結可能跟對他的一樣深。
但也因此,裴承飛覺得何篤行並不覺得現在的狀態是穩定的,就像租到不適合的房子,每天照三餐打開租房網盤算著找到新房就退租,他總以為他們兩家是說散就散,況且小孩子也上幼稚園了就算對方隨時要搬走也不奇怪。
但在這一刻之後,裴承飛不得不承認,他們有了更深一層的關聯。
下車時,換何篤行抱著繆繆,裴承飛拿著兩張卡,走到公車前頭時,司機沒收斂眼神,赤裸裸地觀察懷疑他們三人是什麼關係。裴承飛早就習慣了,一向不在意,但何篤行總想要遮掩,雖然這對他本人來說可能就是不自覺的反射動作。
但是今天何篤行抱著女兒,抬頭挺胸地走下公車,彷彿沒看到似地毫不介懷,還回頭問裴承飛晚餐想吃什麼,他來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