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第一次見面，常少裕就覺得他的直屬上司林主任好像有點奇怪。
昨天一進辦公室就嚷嚷個不停，還忽然說要教他Excel，跟那個什麼肌肉記憶法，害他的右手食指昨天不自然地抖動個不停。
現在又突然拉他進會議室，而且不知為何手裡還抱著一個長得很醜、還有點髒的土撥鼠靠墊，都是個大叔的年紀了還裝可愛啊。
「我覺得，我們還是要好好談一談。」
常少裕滿頭問號，他們才認識不到兩天，有什麼好談的？
林靖培乾咳了幾聲作為開場，「我覺得是這樣的，雖然你剛來我們部門，可能對什麼事都還不太熟悉，但事情有輕重緩急，再加上小謝又車禍住院，現在部門人力吃緊──」
在常少裕的生活裡與年長者相處的機會不多，頂多家族聚會聊到他時長輩講個幾句，所以還沒體會過朋友口中老人講話嘮嘮叨叨沒重點的情境。
──原來是這樣啊，真的不知道他在講什麼，而且找不到插入的斷點，好可怕。
「現在也不是很好找工作，我們就互相體諒一下，老實說，講成就感啊、夢想什麼都太虛了，大家工作都是為了一份薪水，我擺爛你也擺爛的話，就沒人做事了……」
常少裕看著主任一開一閉的嘴巴，思緒像顆鬆了繩的氣球逐漸飄遠。
「我這個人的原則是先處理情緒，再處理事情……少裕，你有在聽嗎？」
「有……」
對方在跟自己講話，卻沒注意聽是很沒禮貌的行為，常少裕雖然是個富二代，從小衣食無虞地被寵著長大，但可能因為上一代是暴發戶，家中關於小孩的待人禮貌與基本教養意外地嚴格，不希望出門被人看笑話。
常少裕重新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在林主任臉上，打算專心聽他說話，忽地發現他一頭黑髮底下兩邊鬢角卻花白，涇渭分明也不顯得老氣，還挺有個性的。
「總之，我想問的是，你有沒有心要做啊？」
「有……吧？」家裡長輩叫他至少得待一個月。
「那為什麼你學習能力這麼差呢？」他向來有話直說。
「我才剛開始工作沒多久。」不到一個禮拜。
「這是你第一份工作？」
他點頭，林靖培喃喃地說難怪。
「第一份工作很重要啊，你要加油。」
「嗯。」
「你這樣看起來沒什麼幹勁啊，等我一下。」
林靖培起身走出會議室，還不忘拽著土撥鼠靠墊，過沒幾分鐘又抱著它回來，但另一隻手上多了一包零食。
他打開包裝遞給常少裕幾顆巧克力，也丟了一顆進自己嘴裡。
「吃點甜的吧，吃了就會開心點，開心就可以做事了。」
常少裕歪頭，「可是我不喜歡吃甜的。」
他嚼著巧克力道：「那你喜歡什麼？」
「我不知道。」
「沒有喜好的人不好相處，而且沒有個性，客戶會記不住你這個人，最好還是找個喜好吧。」
「那主任你的喜好是什麼？」
沒想到對方會回問，林靖培有些意外，但這是好事，會反問的學生才是好學生。
「我喜歡吃東西啊。」
「甜的？」他看向主任鼓起的右臉頰。
「什麼都吃，不過……」他不自在地撇過臉，「甜的最好。」
像他這樣四十有一的大叔是個甜點愛好者，每次說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
林靖培有時候想去甜點店吃蛋糕，坐在窗明几淨充滿砂糖味的空間裡享用美食，但看到店裡全是年輕女孩在拍照嬉笑，最後還是難以突破心理障礙，只得外帶回家，還遮遮掩掩地。
「大家每天工作都很辛苦啊，像這樣有個喜好，就可以拿來當工作後的獎勵，做起事來也比較開心吧。」能從甜點拗回要認真工作的話題，林靖培在心裡給自己按了個讚。一想到家裡冰箱還有他在國外多買的甜點，就覺得好像還可以再應付這個新來的傢伙幾百回合。
這段話常少裕倒是認真聽了進去，他的手指交疊在顎骨下，用一種天上人聽見凡間小老百姓分享自己小確幸的口吻說話。
「我還真羨慕你，有喜歡的東西。」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你總會找到喜歡的東西的，然後──」
「然後？」
「為了它，認真工作。」
■
「這還你，蠻好抱的，但好像有個味道。」
土撥鼠靠墊完好如初地回到Mark的懷中，他激動地盯著主任，彷彿在說：你是怎麼辦到的，你怎麼能忍住不揍它。
「你以為我會罵他喔？」
Mark人還是太好了，竟然還擔心他罵人，塞了個靠墊要給他消氣。
「我怎麼可能罵他。」常少裕才剛來沒多久，只是跟他好好談談。
「可是主任你──」昨天才邊罵邊教他Excel……
「我什麼？」
「你──怎麼可能罵他哈哈。」Mark把話吞回，乾笑幾聲。
「要是他再學不會的話，我還是會罵人的啦。」講不聽就得換個方法，因材施教嘛。
林靖培交代Mark幫忙看著常少裕，但不要幫他做事，隨後便趕去開下午另一個會。
開完會他回來檢視成果，常少裕做了差不多三分之二，也算是小有進步，自己的諄諄教誨還是有點成效，但他不知道的是──Mark擔心主任再次動怒罵人，怕他因此升不了官，還是偷偷幫忙做了一點。
結果，這個禮拜常少裕的工作，Mark都幫忙做了一半，還見不得光，只希望皇親國戚能上班上得開心，不要裁掉他們部門就好了。
常少裕本人沒上過班，以為Mark幫新來的他做事是工作常態，上班日子又悠哉地翻過了一週。不過，還是有件可喜可賀的事，他終於把Ctrl+C是複製、Ctrl+V是貼上記起來了，雖然他還是不瞭解為什麼「貼上」不是Ctrl+P？
業務二課過了幾天風調雨順的日子後，從林主任被副理叫進辦公室的那刻開始烏雲密布。
「日本Ｍ公司的那個案子，現在是誰在弄？」
副理坐在辦公桌後，桌上堆滿各種資料與待辦文件，看似又忙又專業，然而，全業務二課的人都知道副理每天做得最好的工作，就是把新聞網站的每日新聞從第一則看到最後一則。
「本來是小謝，現在是我接手。」林靖培對待副理只用最低限度的禮貌──不出手打他就不錯了。
「經理在問這個案子，好像很關心，要不要最近再安排一次拜訪？」
「可是，我們已經預計下個月要簽約了。」媽的，最近正忙你不要來亂好嗎？經理是隨口問問還是認真關心要分清楚再下決定啊！
「再去拜訪一次才能表現我們的誠意啊。」
「可是小謝不在，部門最近人力吃緊……」
「雖然我知道林主任剛回來，不過日本也是蠻近的，下禮拜去一趟如何呢？」
他在心底翻了個大白眼：這哪招，你為何不自己去？
「我知道人力吃緊，你跟Mark去一趟花不了兩天的。」
「如果要一定去的話，我自己過去應該就可以了。」沒有什麼意義又很趕的出差，不需要拖另一個人下水。
「你一個人去嗎？那怎麼可以，至少要兩個人才能表示我們對這個案子的重視。」
林靖培的雙拳握緊，緊貼在西裝褲旁，忍住想衝上前暴打副理的衝動。
「好吧，那我帶少裕去。」
「什、什麼？你要帶他去？」副理原先貼在辦公椅上的背，忽然挺直起來。
「不行嗎？雖然他才剛來，但也只是去充個場面……」真的要帶人走的話，當然是挑戰力弱的那個，剩下的要守城啊。
「不，這……」副理支吾其詞了半天，才慢慢吐出了一句，「他會想去嗎？」
「這還要問他的意願嗎？」難道員工還能挑工作？
「能不問他的意願嗎？」總裁外甥可以這樣隨便叫他出差嗎？
思考回路不在同一條線上的兩人，眼神對峙幾秒。
無奈官位比人強，林靖培雙手一攤，「那就叫他過來吧。」
他說完就拿起話筒，熟練地按了內線分機，把常少裕叫了進來。
不知為何，常少裕一進辦公室，副理就像被電到似地彈了起來，走到他身旁關心他這幾天工作狀況如何、午餐吃得飽不飽、辦公室空調會不會太冷。
林靖培以為副理想要在新來的員工面前建立優良的主管形象，以便日後好操控，當年他剛來的時候，也曾經以為副理是個好人主管，但過沒多久就看穿他的手腳。他懶得理副理的小動作，單刀直入跟常少裕說明要出差日本的事。
「狀況大概是這樣，你可以去日本嗎？」
常少裕聽完對著主任點頭道：「我可以去。」
這是林靖培頭一次滿意他的態度，身為一個獨當一面的業務，其必要條件之一，就是有突發的工作也得處變不驚地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