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小房間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打開了《納尼亞傳奇》故事裡的衣櫃。
那個世界並不大，仰頭看是土耳其藍，低頭是青草綠，四周皆是頂天地木製層櫃，上面擺放著數量難以置信的各種小模型，彷彿有人用多啦A夢的縮小燈，把全世界的東西都照過一次後，蒐集在這裡，包含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幻想中的。
她脫下室內鞋，踏在綠色短毛地毯上，柔柔毛毛的質感很舒服。
她不自覺地繞了室內一圈，或蹲下或墊起腳跟，仔細欣賞一個個色彩繽紛的物件，其中她最喜歡的是一隻貪睡又貪吃的黃貓，蜷成一團入睡時嘴邊還咬著魚骨頭。
等看得心滿意足了，她才走到房間正中央，狹長的桌上放著兩個矩形的木盒，在右邊木盒的旁邊有個鮮紅色的澆水器，跟叔叔用來照顧多肉植物的澆水器有點相似。
來此之前，她就聽過了這些東西的用途。
「左邊是乾沙盤，是細白砂，摸起來很舒服，我常常這樣把兩手埋進沙子裡，掬一堆砂起來起來讓它慢慢從手中落下，妳也可以試試看。右邊是溼砂，顏色比較深一點，我們選了一種澆水後比較黏的沙子，澆水器裡面有水，妳可以澆在沙子裡，再捏成想要的形狀，這個也很好玩。
「木架上所有的小東西妳都可以拿來放在沙子裡，隨便玩隨便放，就算弄溼也沒有關係，妳可以把它們拿來放在妳的世界裡，這個沙盒就是妳的世界。
「淇淇，我會在旁邊陪妳，但我不會說話吵妳，妳有任何需要或問題都可以問我，我會幫助妳。我們會在這個房間裡待五十分鐘，前半小時讓妳玩，剩下的時間，我希望妳可以為我介紹妳的沙盒、妳的世界。最後，我會幫妳的世界拍照作為這次沙遊記錄，好嗎？」
她拉開椅子坐下，乾沙盒的白砂一顆顆反射著燈光，有股魔力般使人不自覺地伸手撫摸。沙子明明是固體，卻有流動性，從手縫滑落時像水流，指尖按壓它卻又是硬的。
她深深沉迷其中，心靈也越來越平靜，就算時間快到了，她也沒在沙盒裡放置任何物品，而坐在房間一隅的另一個人遵守自己說過的承諾，並未出聲催趕她。
直到最後，她才站起身拿了兩個人偶，一男一女，立在沙盒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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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爸爸，請坐。不好意思，我先去加個水，要幫你倒一杯嗎？」
裴承飛搖頭謝謝她的提案，諮商師暫時離開後，他在舒適的絨布沙發上坐下。商談室裡一切佈置都是為了讓人放鬆，採用間接照明讓睛眼舒服的柔和光線，幾個看起來很好抱的幾何形狀抱枕，仔細聞的話，會發現連空氣中的味道都是精心挑選過。
然而，如此讓人感到舒適的環境，他卻怎麼都無法放輕鬆坦然，可能因為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女兒的事。
諮商師端著熱氣蒸騰的馬克杯進來，她是一位身材豐滿、笑起來很有親和力的中年婦女，把她放在菜市場或是公園裡跳健康操的媽媽群裡一點都不會突兀。反而在座位後方牆上的學經歷證照還跟她比較不襯，就連上面的大頭照也不像本人。
找到這位諮商師的過程有點離奇，又帶點緣分。
原先裴承飛毫無頭緒，雖然想到學校有輔導老師可以問問，然而，他則心中有股無以名狀的力量讓他不想再與校方接觸。最後想到Kevin很久以前曾講過因為自身性向認同與他父親的事，有看過一陣子的個人諮商。
經Kevin聯絡到那位諮商師後，對方卻表示親子諮商並非他的專業，可以另外轉介他的老師給裴承飛。不過，Kevin也告訴他，諮商師也有分合得來跟合不來的，還是要慎選才行。
裴承飛戰戰兢兢地約了第一次門診，到了他才知道親子諮商會各別談話，在外面等了半小時，換他進去。諮商師問了他許多基本問題，請他談談父女平常的相處情況等等，就是沒聊到剛剛淇淇的諮商狀況。
最後時間快到時，裴承飛按捺不住好奇與擔心，詢問諮商師剛剛跟淇淇講了什麼。
她圓圓的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一字一句清楚地說：「她一個字都沒有說，我也只說了兩句自我介紹，然後，我們度過了很平靜的半小時。」
當下，裴承飛就認定了這位諮商師，應該是合得來的。
「今天是第四次諮商，上次我們聊到你跟你前妻的事情，可以再多說一點嗎？」
頭兩次來的時候，裴承飛並不知道會談這麼多關於自己的事情，以為只會針對淇淇的狀況討論，經諮商師說明後，父母對孩子的影響遠比想像中的還要多，而且，人本身的想法、心理狀態也都是長久累積下來的，想要了解人，就得從頭了解起。
「我了解突然要在陌生人面前講自己的事情好像很奇怪，特別是男性，我有一些個案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講自己的事很彆扭。不過，就試著講講看吧，如果不行的話我們也有別的方法。」
裴承飛從一開始簡單的描述句，到後來加上情緒性的字眼，最後像拍記錄片似地，娓娓道來的話語成了一幕幕剪接出來的人生重點場景，每個畫面都影響著整部片的結局。
「我一直對前妻抱著怨恨，不知道這點會不會影響到淇淇，我是不會避著聊她媽媽的事，但我們的確也很少認真談過。其實我不知道她對她媽媽的真正想法是什麼。」裴承飛摟著抱枕，穩了下情緒再道：「之前跟前妻再次見面，終於解開了當年的心結，才知道她當年產後憂鬱，還曾經想過要把淇淇從樓上丟下去再自殺……」
「原來是這樣……」諮商師嘴邊溢出的話讓他感到困惑，對方也隨即察覺，接著說：「因為今天我讓淇淇做沙遊，她也說了類似的事情，真的很奇妙呢，親子之間好像會互相牽引著。」
「她說了什麼？」他急問。
「淇淇在沙盤裡只放了兩個物件，一個男生人偶跟一個女生人偶，我請她介紹時，她說，那是還沒有她的世界，只有爸爸跟媽媽。我問她，為什麼要做一個沒有她的世界在她的世界裡，她說，因為那是最美好的世界。」諮商師斂了斂眼神，「孩子會有這種『如果沒有我就好了』，可能是想逃避情境，或是父母吵架時說了類似的話……」
「不，怎麼可能……我離婚的時候淇淇還不滿兩歲，怎麼可能記得。」
諮商師搖搖頭，「她記得，記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