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兒時是個彆扭執拗的孩子。
當眾皇子從牙牙學語、方會走路,就被身後的大人們操控著明爭暗鬥時,皇帝就忒不甩他老子,老子來就哭,還曾尿在老子身上。
皇帝的母親,當時的韻妃,當時還算受寵的,然而如此幾次,老子便不再理會韻妃跟他了。
韻妃表面上裝哀愁,私下卻十分歡喜,她在宮中無大志,只求苟活善終,暗自稱讚兒子懂自己的心思,亦常把他喚來身邊。
「莫要爭先,莫要爭寵,凡事求個第二,第三也行,別墊底讓人當傻子即可。」
皇帝原先就彆扭,想要的也不會說出口,母親的指示也符合他的性子。
不過,當身邊有個人做事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時候,總會特別在意。
其餘皇子們是為了老子跟未來的皇位而爭寵、爭第一,但這人卻完全照自己意思做事。
「溫良恭,為什麼宮女都對你忒好。」三皇子走到他面前逼問。
若是尋常人,不是嚇得屁滾尿流,就是伏低做小裝沒這回事。
但溫良恭卻答:「她們說我生得好看啊。」
「你的意思我長得不好看?」
「啟稟殿下,您長得不好看,也不用自個兒說出來唄。」
皇帝站在一旁,除了時時替他的小小人頭捏了把冷汗外,也挺羨慕妒嫉他的,為什麼這小孩兒能活得如此快活?他卻得常擔心兄弟會不會哪天砍了自己。
他曾空想過,若是自己當上皇帝,也要活成這樣,想幹啥就幹啥。
結果多年之後,皇帝登基,坐穩大位,掌握江山大權,還是不能從心所欲。
就連喜歡上一個人,也無法讓對方喜歡自己。
顏黛曾諷他太容易喜歡上溫良恭,他事後反覆思量。
也許不是容易喜歡,而是情根早已深種,早就在意這個人。
當溫宰相說願意當他身旁的桑樹時,開始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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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御書房失態後,已過十日,皇帝未再私下召見溫宰相,原先在溫府的暗衛也全數撤下,兩人只剩早朝能遠遠地見到面。
皇帝震懾於被自己掐成碎渣渣的玉扳指,潛心反省,修身養性,另一方面,亦是被突然轉變性情的溫良恭嚇著了。
朕竟然把溫良恭逼到不得不忤逆本意,反過來色惑朕,這並不是朕想要的啊……
若是讓皇后知道這齣,必能戳破溫宰相的把戲,然皇帝因為玉扳指一事已無顏走進後宮,便逕自沉醉在懊悔之中。
人精如徐公公當然看得清,但他想著讓宮中清靜幾天、把皇帝還給國家幾天也好,便未點醒。
「……以上是胡國使節團來訪的規畫。」
禮部傅員外郎朗聲報告完,圓潤的臉上泛紅,皇帝總覺得這人長得挺趣味的,活像顆剛摘下來的桃子。
「尚書大人可有要補充?」皇帝挑眉問道。
「胡國使節團此行可謂慎重,胡國國王的侄子納奈達克亦在使節團中,禮部已調查了貴客的喜好,必定上下一心,款待使節,賓至如歸。」
「國王的侄子啊……那真得好好辦!」
胡國位處本國邊疆,開朝以來紛擾不斷、兵戎相見,到了皇帝這代也苦於邊疆問題,雖有驃騎大將軍陸勁秋多次立下汗馬功勞,但時常打仗總不是個長久之計。直到胡國內部因繼位問題而分裂成兩派時,溫宰輔建議皇帝支持外戚派,內戰最後,外戚派得勝,國王念於皇帝的支持,兩國終於建立通商通學關係。
為了更鞏固關係,當年國王欲與本國通婚,皇宮裡適合的人選只剩三公主,估且不論公主是否願意,皇帝從小疼愛雨霑公主,不願她外嫁到胡國,卻也不能斷然回絕,擔心傷了兩國好不容易盼來的和氣。
苦惱之餘,溫老宰輔出一計,讓陸將軍當上駙馬,便能解決此問題。原因是陸將軍當年助胡國內戰有功,若先說公主已有婚約,且婚約者陸將軍,頗為欣賞他的國王必能諒解。
皇帝一直到後來才知道,想出此法的人其實是溫良恭,而且,目的是為了甩開三公主的糾纏,私事與公事兼顧,一箭雙雕。
言而總之,這次來訪的國王的侄子,正是當年三公主的無緣外國夫婿。
「據聞這位納奈達克,喜好美姬歌舞,臣等已在京城中召集能歌善舞的名角,其中亦有通透胡話者,宴客當日必能使貴客心滿意足。」
禮部說得信心滿滿,皇帝便讓他們該辦啥就辦啥。
日子便在皇帝思念宰相之中渡過,遠在咫尺,近在天邊,直到宴請使節當日。
「啟稟皇上,使節團已抵宴客廳。」
皇帝剛被宮女們打點完儀容,真龍天子,英姿颯爽走出內房。
「那就啟程吧。」
「另有一事稟報,溫宰相今日告假。」
「甚麼?又病了?」皇帝詫異回頭,這次是真是假?如此重要之日,宰相竟然不在?
「說是染上風寒,臥病在床。」
「昨日早朝不是還好好的?」
「這……小人也不知道,且暗衛都撤下了,無法辨別真偽。」
據皇帝對溫宰相的了解,這人縱然時而頑劣,但不可能放下國家大事不管,也許是真的病了……
徐公公看出他眼神中的擔憂,「小人已經派人到溫府一探究竟,若有消息回報,將立刻稟告。」
皇帝暫時按下心中的憂慮,只得心道,那人作惡多端,肯定長命百壽,活得比朕還久吧。
「朕知道了,啟程吧。」
抵達宴客廳後,由精通胡語的傅員外郎居中通譯,兩國客套交流一輪後,便就座上菜。
皇帝邊吃飯邊觀察這位胡人納奈達克,他膚色偏白有點像洋人,但身材比洋人更魁武壯碩,還留著一把大鬍子。他心中頓時百感交集,一邊慶幸雨霑向來討厭走獸的沒下嫁給他,一邊想起陸將軍曾說溫良恭跟胡人好上的事——
恰巧陸勁秋走到納奈達克面前敬酒敘舊,皇帝驚奇地發現納奈達克比他還高一個頭,所以那下面……
就在此時,徐公公悄然走到皇上身邊。
「皇上,溫宰相不在府中。」
皇帝神色一變,「那他會在哪?」
又在此時,一旁音樂奏起,數名舞妓翩翩入場,隨著悠揚的樂音起舞。
他起先並沒留意,還顧著跟徐公公討論這人到底跑哪去,可也許是打從心底在意這個人,不管他化什麼樣子都能認得。
皇帝無意間往舞妓們一瞥,龍軀震顫,若非他也是個見過世面的皇帝,必無法承擔眼前這事。
——當朝宰相,溫良恭,扮女裝,跳舞取悅胡人。
皇帝伸手往身旁傅員外郎那仙桃般的臉頰一捏。
「哎!疼、疼,皇、皇上……」
「朕不是在做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