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恭兒時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他繼承了溫母的美貌,而溫家又只有這根獨苗,理所當然地被寵上了天,從小要甚麼有甚麼,沒有他不順心的事。然溫母卻時時告誡他,不得恃寵而驕。
「小桑,你可要記住,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愛馳則恩絕。別仗著自己長得好看,別人喜歡,就肆意妄為。」
小桑,是溫良恭的乳名,因溫母懷他時,總在桑樹下乘涼。她亦早早為兒子起好表字,喚作良恭,盼他能成為心地善良,態度謙恭之人。
「娘,李夫人的故事,您說了千百回我都會倒背了。」
「就是要說到你耳朵長繭,讓你永生不忘。」
「娘一一」
在溫母的諄諄教誨下,溫良恭不卑不亢,待人敦厚,且天資聰穎,年紀尚小便懂詩詞。
溫太傅對兒子期望甚高,盤算著再過一年就帶著他同皇子一起學習。
然而世事難料,就在這一年,溫母急病過世,溫良恭因此性情大變,脾氣古怪,說什麼也不願進宮,成天守在母親房中。
然孩子畢竟只是個孩子,溫太傅大怒之下,仍把他抓了進宮,還要他跟三皇子套近乎。
但溫良恭卻把老子的話當耳邊風,在宮中任性妄為,就連三皇子來找麻煩時,也趾高氣揚。
「溫良恭,為甚麼宮女都對你忒好。」
「她們說我生得好看啊。」
「你的意思我長得不好看?」
「啟稟殿下,您長得不好看,也不用自個兒說出來唄。」
眼看三皇子舉起一掌就要揮下,另一旁最小的十四皇子不知從哪冒了出來,衝進兩人之間繞圈圈。
「蛐蛐兒,我的蛐蛐兒是不是跑到這來了?你們有看到我的蛐蛐兒嗎?」
三皇子向來討厭這些蛐蛐蟈蟈,聽到便氣得擺袖離去。
而十四皇子還趴在地上找蛐蛐時,見到有個腳步靠近,便急著纏上。
「五哥哥你不是說我的蛐蛐兒跑來這裡了嗎?怎麼都沒看到?」
「可能是我眼花了,不過剛剛幫你找著了。」
五皇子攤開掌心露出蛐蛐,十四皇子小心翼翼地把牠放回筒裡,便開心地跑到另一旁玩兒去了。
他收起對皇弟的笑顏,轉身對溫良恭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兵臨城下,豈可束手待斃。」
「單槍匹馬何以對百萬大軍?」
「五皇子又怎知我只有單槍匹馬,而無其他良策?」溫良恭一笑,「倒是你這招聲東擊西略差,就不怕三皇子記恨上了十四皇子?」
這是溫良恭與皇上幼時第一次交鋒,以皇上救人卻被嗆得噤口作收。
其實,溫良恭兒時待在宮中的時間不長,唯有另一次與皇上私下對話。
那日下起了大雨,溫太傅被先皇喚走前叫他們讀書,可小孩兒怎可能安分,幾個人便跑到長廊玩兒。溫良恭亦走出書房,發現五皇子撐傘站在花園中,且不似替自己遮雨,因為他已溼了半身。
「沒想到五皇子憐香惜玉,還替花兒遮雨。」
見溫良恭撐傘走近,五皇子臉上閃過一絲窘態,但隨即靜下心把傘撐正。
「只是一時興起的悲天憫人罷了。」
他蹲下來看著那朵可憐的小花,「若喜歡的話,何不摘回屋裡養著?」
「在宮中,不得輕易將喜歡二字說出口。」
這是生在帝王家的原罪,韻妃亦常告誡他,不可將好惡表露其外,容易被人利用。
「而且,」五皇子再道:「摘回去它就活不長了。」
溫良恭不以為然瞪著花朵,「人生苦短,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是天長地久的,再美的,再好的都一樣。」
五皇子瞥眼看著他憂愁抑鬱的面容,思及這小孩兒的母親病逝一事。
「參天古木終將枯萎,王朝盛世亦會衰敗一一」
他插嘴道:「五皇子講這話也不怕被別人聽見。」
他撇嘴道:「反正我當不成皇帝。」
「這可不好說。」
「你且聽我說完,我想說的是,世事難料,唯有人心永誌,只要你記得她,她便在你心中。」
不知為何,溫良恭偶爾都會夢見那個雨天,那個人想安慰他又滿嘴大道理。
但那份溫柔的真心,他確實收到了。
■
夜半,皇上終於把奏摺批完,收起筆準備回宮就寢。
近來蔭州多事,皇帝為此夜夜煩惱數日,只因蔭州為三王爺徽王封地,三王爺乃當年對皇位最有野心的人,不可不防。
回宮的路上,皇帝思索著需找左右兩位宰相好好商討此事,溫良恭的臉便在眼前浮現,令他心煩意亂。
「唉,還是找顏宰相就好……」皇上喃喃自語。
「皇上,顏宰相怎麼了?」徐公公問。
「沒事兒,徐公公也早點歇息吧。」
關於皇上的事,徐公公總是親力親為,萬不放心,他仍好好地看著小太監們幫皇上換好衣服、皇上拉開龍床細繡精織的絲羅帳幔後,才欠身離去,可惜他沒瞧見龍床上多了個人。
而皇上起先也沒發現。
龍床床鋪上墊著絲絨床墊和綢緞被褥,皇上喜歡多蓋幾條被褥,太監們便常多準備幾條在一旁,墊得微高,便不覺現下被褥凸起有何異樣。
忙碌整日,皇上亦乏了,拉了條被褥便閉眼準備歇息。當他翻身調整姿勢時,卻好似撞到了什麼硬物,以為是自己累極所致,便不以為意,然而再翻過身,又再次撞上,這下便撞開了眼。
映入眼簾的是他每朝都會看見,卻朝思暮想的人——溫良恭。
他趴在龍床上,衣衫凌亂,面色潮紅,雙唇微開,眼瞼像雛鳥的羽翼,瑟瑟扇動著,似醒非醒,更若醉酒。
此刻溫良恭嘴邊溢出幾聲囈語,眉心一皺。
皇上忍不住伸手摀住他的雙眼,試圖安撫,而他睫毛的尖梢在龍爪心上騷撓,惹得皇上心猿意馬。
他暗道,今天這春夢忒真,手感絕佳,朕終究還是痴狂於此人才會夢成這樣。不過,既然是夢的話,何妨痴癲一回?
皇上一手攬過那人的腰,掂量似地捏了兩下,遠比他想像中的還要纖細,另一手伸入他烏黑的秀髮中,也遠比他想像中的還要絲滑柔順。
在矇矓的龍床上定睛看著溫良恭的臉,亦遠比他平常看到的面容還要俊美。
他情不自禁地湊上唇瓣吻住後,卻在須臾之間拉著被褥躲到龍床角落。
「溫、溫良恭,你、你怎麼在這裡?」
溫宰相懶洋洋地直起身子,還舔了舔嘴。
「這話應是我要問的啊,皇上。不是你叫人過來綁走臣,為了對臣上下其手還下了春藥嗎。」
「什麼?綁走你?春藥?」
他見皇帝錯愕的模樣不假,難道真不是他指使的?但方才主動的人也是他啊!
「真不是皇上你?」
「當然不是朕!」
「那你為何親我?」
「朕、朕以為那是夢!」誰知道溫良恭竟然把舌頭伸進來了,以前夢裡的溫良恭都不會這樣的!
「罷了,想必是有人揣摩上意,把我綁過來獻給你唄。」
皇帝細問案情發生的經過後,便理出個頭緒以及真兇。
「朕約莫知曉是誰做的好事,真對不住,是朕對弟弟太過放縱才——」
溫良恭大膽伸手按住他的嘴,「先別說這個,臣可是中了春藥的人,不如臣委屈一點……」
「不,這……怎能讓你委屈!」
「好吧,那皇上委屈一點,在臣身下。」溫良恭說著又舔舔嘴,方才那一吻好比烈火上澆幾滴水,根本不夠。
皇上聞言把被褥拉得更緊,並緩緩移動到龍床下。
「你放心,朕這就去喚徐公公,太醫院那邊必有解方。」
溫良恭卻動如脫兔,兩三下扒掉皇上的被褥,死死攀著他不放,還在耳邊吹撫著惑言。
「臣的解方不就是皇上您嗎?其實您也想要吧,不如將錯就錯,春宵一刻——」
「不不不,萬萬不行……」
「皇上不是想要臣的臉、臣的身子——」
「不,不是,」
皇帝伸手抓住溫良恭的肩,用力推開他,拉出個喘口氣的距離。
「你是誤會朕了,朕並非喜好美色之人。再者,朕為一國之君,想要什麼美人會沒有呢?」
見對方愣怔,皇帝趁機下了床鋪,不再被溫良恭干擾。
「這些日子來,朕也想了很多,清楚的是,朕並不只想要你這個軀殼,若只想要你的身子,早就把你綁過來了,何須等到此時。朕欣賞你的,是你的機智風趣,你的任性妄為,甚至是你的風流倜儻。」
納奈達克一事後,皇帝思索許久,也曾再次入魔想要把這人綁來不見天日,然而,他喜歡的,還是那個自由自在的溫良恭啊。
所以他願意等待,等待有一時能兩情相悅,倘若沒有這時,他亦心甘情願。
溫良恭聽了這番剖白,卻是訕笑,拉下衣裳,撥弄烏髮,擺出一個撩人的姿勢。
「說了那麼多正人君子,皇上,您真的當得成柳下惠麼?」
皇帝看見這幕,卻是嘆口氣走近龍床,抓了幾條被褥把他團團包好。
「你說得對,朕當不成正人君子,因為朕知道你在乎溫老宰輔的遺志,你得為了國家在朕身旁輔佐,不可能離開朕,朕才膽敢放心等待。」
皇帝露出一個慘澹的笑臉,「朕是卑鄙小人。」
這回溫良恭是真的呆了,被包成像顆球,傻愣地待在龍床上,還搖來搖去。
「朕這就去喚徐公公,你先忍忍。」
皇帝原是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
「對了,朕好似還沒同你說過。」
他再次靠近溫良恭,看著他的眼睛,誠懇地說出自己的欲望與真心。
「溫良恭,我喜歡你啊。」